
【山水】重生(散文)
二月二日,离立春只有两天了,也就是说再过三四十个钟头,便是生机盎然的春天,母亲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么短短的几十个钟头,永远闭上了她的双眼。
母亲是癸亥年出生的人,今年九十四岁,按民间公认的说法,算是高寿之人,要办的丧事,也算喜丧。
一个多月来,我的情绪一直被母亲的离世压抑着,本想写一篇怀念母亲的短文,但是不知从何写起,从而落不下笔。我甚至相信母亲还在,老人家还没走,她还在卧榻上等待着子孙们前来叙叙家常。
因为母亲是高寿,做儿女的再怎么孝顺,再怎么不愿从坏处去想,但在内心深处,还是知道母亲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前些年,老人的墓地、老人的后事曽有过一些安排,只不过谁也不愿面对这一天的到来。
这天还是来了,无论儿女们的愿望有多么美好,无论我们有过多少祈祷。
记得母亲去世的前几天,我带着孙子去看望老人,老人家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与之对话,母亲望着见过多次的重孙,问道:“这是谁的儿子?”我作了回答后,老人家又问:“几岁啦?”我又以答。
再后来,我看见老母眼角好像已噙着浑浊的泪水。
我想,难道母亲已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么?她老人家一定是依依不舍她的子孙们、依依不舍这个家……
带孙子再去母亲的住处时,已是办完了丧事。
天真的孙子望见那张空空的大床问道:
“祖祖呢?”
面对只有五岁的小孩,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一个至亲的亲人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想,不管怎样回答,他一定还是有好多问题要问,因为我无法给他解释清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于时,我吞吞吐吐地回答:“祖祖、祖祖没啦。”
“怎么没的呀?”孙子又问。
“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我答。
“那你们把祖祖送到哪里去了呢?”又问。
“送到天上去了呗。”我想,这是生者对逝者最好的祝愿吧。
“送到天上去后,再回到肚子里吗?”孙子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
“怎么是回到肚子里,别乱说。”我不知顽孙是怎么想的。
“重新生!”他说。
至此,一个五岁的小孩俱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让我惊讶了许久。
“重新生”,这不是佛教讲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么,这么高深的一个“宗教”命题,居然从一个黄口小儿嘴中吐出,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原来在小孩子的心里,人死了是可以回到娘肚子里重新生的。
好几个夜晚,缘着母亲并没有离世,母亲还在,只不过要去重新生的念想,我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家乡,浮现出那曾孕育过母亲的生命,现在母亲又要去重新生的涪江江边。
母亲的老家在潼南玉溪,蜿蜒的涪江从发源地——岷山的主峰雪宝顶流泻了几百里,到这里已变得完全没有一点脾气,江面愈来愈宽,缓缓流动的江水让人分不清水在往哪边流。江面没有波浪,从泛着白光的水面上,看不到一丁点儿冰雪融化后的那种清澈。
小时侯随父母去过一次老家,母亲的祖屋就在这样的一个江边。从江边到母亲家的院子,是一片缓滩,缓滩足足有一两里长,种有庄稼的滩上,有甘蔗、红薯、花生。离院子越近,庄稼长得越好,在稍大一些的院子周围,还能看见好多柑橘树、桃树、李子等。离江边愈近的滩上则不同,愈接近江边,庄稼愈稀疏,有的地方甚至大片大片的荒芜着。我曾问过老家的舅舅,这是咋回事,舅舅解释说,涪江到了玉溪这一段,地势渐缓,加之江宽水慢,雨季泄洪能力差,十年九涝,眼前这片缓滩是十足的“望天田”,春天下的种,秋天有没有收成,谁也不知道。
绕过母亲祖屋后的竹林,便能望见不远处的一个个小山丘,山丘一个连着一个,色彩没有差别,坡度没有变化,不知道这些山丘从东边哪里开始,西边哪里结束。我知道,这就是地理书上讲的“浅丘地带”,而且知道上面种的庄稼只能是玉米和红苕。
就是这样的江边,这样的浅丘,给了我母亲生命,并把她养育成人。
一想到母亲就要去重生的地方,我就想起母亲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无所谓。”
是的,母亲从小就经历了无数磨难,在十分艰难的生存条件小成长,后来虽然随父亲从重庆一路西行到了灌县,并进城定居下来,但一直为有着六个儿女的这个大家竭尽心力。这辈子,她知道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宽容,什么是忍耐,什么是大爱!
在母亲眼里,粗茶淡饭、薄被单衣、简屋陋室、荣华富贵,都无所谓。
母亲没有高深的文化,据我知道她老人家只在建国初期时上过几天“识字班”,但她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央视的《新闻联播》,前几年胡锦涛当国家主席时,还知道胡锦涛的夫人叫刘永清。母亲离开潼南老家七十多年了,一直为潼南出了个国家主席杨尚昆引以为豪。
但愿,但愿重生之母亲依然记得这些。
再过二十多天就是清明节了,今年上坟时,说出“祖祖重新生”的那个小家伙便知道祖祖在哪儿了。
但愿,但愿重生之母亲的慈爱永远荫庇着她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