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石磨飘香(小说)
一
石磨,是一个时代的印记!石磨磨豆腐、磨面的场景,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
昨天,回老家看望爹娘,进门看到院子里那口上下盘对合整齐的石磨,磨盘上面放置的几盆花草生机盎然、朵朵花开,爹正专心致志给花草施肥浇水。
见我回来,爹抚摸着磨盘稀世珍宝般,高兴地大声说:“嗨,快过来看看,谁说这碾盘没用了?我前一阵子找人费了大把气力,总算把咱家这石磨从废弃的坑塘里搬回家,安放在庭院里,多好的一个花台!”
“呀,真好!爹,我又闻到石磨磨出的豆腐和五谷香了。”
睹物思往事,岁月悠悠长,我的思绪瞬间鲜活起来,穿越时空般又回到了那个石磨飘香的年代……
儿时,农村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石磨给家里磨面、磨豆腐,给家里带来了很大的方便。在艰辛的生活里,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勤劳乐观,把穷苦的日子过得充满情趣和温馨。如今,农业实现了现代化,石磨完成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可石磨飘香的日子常令我感动和念怀。
说道起家里的石磨,娘说:“咱家的石磨是老辈传下来的,她嫁过来时,石磨就已经在家里的简易磨坊里安家落户了。”
我曾认真仔细地观察过家里的石磨,它是由两块直径大约一米左右,磨扇是有一定厚度的扁圆柱形石头制成,下扇中间装有一个用铁制成的短立轴,上扇有两个磨眼让粮食流入的磨膛。两磨扇相合之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绕轴转动。
那时,村里大都生活困难,爹学会了磨豆腐,用它换些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供我上学读书。
记忆深处,难忘农闲时节,爹娘磨出的豆腐香。磨出豆腐后,爹会推着车子风里来雨里去,走乡串村沿街叫卖。
“换豆腐类,要豆腐渣不?”
爹一声声粗狂浑厚的叫卖声,会唤来要豆腐或围观凑热闹的大人小孩。
爹见围过来的孩子眼巴巴馋得流出哈喇子,总会拿出豆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分享给馋嘴的孩子。看到孩子们狼吞虎咽,连连说着“真香,真好吃”之类夸赞的话,爹皱纹里漾满笑,心里比吃蜜甜。
爹说:“嘿嘿,都是孩子,那个不馋?”
爹的善良实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买豆腐缺斤短两的事从来不干。爹说:“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富裕,抬头不见低头见,宁肯自家吃了亏,也要高高的称,决不亏了人家换豆腐的人!这是做人做事的底线。”
有一次,爹串村买豆腐,遇到一家拿刨鼠窝的豆子换豆腐,爹说啥不同意。
那人确实不地道,依仗在自个村的地盘上,装愣充起能。瞪起眼睛唬着脸,口齿牙硬,大声咋呼:“哼,谁看见这是鼠窝里刨出的豆子啦!血口喷人是不?今天,你要是不给我换豆腐,休想走出俺这个村!”
爹也不是个软柿子,指着发霉的豆子,亮起高嗓门:“哼,我也不是从小吓大的!要不,咱叫人过来评评理,看看到底谁对错?!再说了,俺从小没少刨过老鼠窝,鼠窝的豆子啥样,俺能不知道?”
那人看爹是个内行,强硬起来也不是个善茬,知道自己不占理,唯恐自己在村里失了面子丢了人。一反常态脸带笑:“嗨嗨,咋呼啥?商量着来嘛。你看这样行不行,好豆子换豆腐是斤兑斤,我这豆子二斤换一斤,咋样?”
“嗨,不咋样!”爹咬死口,态度坚决不兑换。
“唉,你咋恁犟种!三斤换一斤,行不?”
“唉!”爹叹口气,用刀切出一块约二斤重的豆腐,客气地说:“老兄,我看你是真想吃我磨出的豆腐,这样吧,豆腐你拿去尝尝鲜,算是我请客。可,你这鼠窝里刨的豆子我坚决不能收。”
“为啥?豆子你拿回家喂猪不行吗?我还不想落个白吃你豆腐坏名声呢。”
“哈哈,为啥?你想,俺是磨豆腐的,如果收了你鼠窝的豆子,就算俺不会用它做成豆腐,可要是传扬开来,俺还咋做生意,是不?嘿嘿,放宽心吧!豆腐是俺自愿送你的,不会落下啥坏名声。再说了,老鼠携带出血热病毒,鼠窝里挖出的粮食不能吃!”
“呀,真的?”
“真的假不了,俺第一次挖老鼠窝挖出豆子时,就问过村医了。再穷,咱也不能昧了良心是不?”
……
其实,磨豆腐很艰辛。在我的记忆里,爹娘都是任劳任怨细心的人。大都是白天选好豆子,开始泡豆,天不黑,就早早把泡好的豆端到磨坊磨豆腐。
爹娘用力转动磨盘,一圈一圈,匀速推磨……
过箩,烧浆,压制,精工细作,程序一个都不能少。
那时我还小,只跟在爹娘身后玩耍转圈圈,“呀,爹娘,恁冷的天,您咋还都出汗了?”
爹喘着粗气:“傻小子,要不你也来试试?保证你不出十圈准出汗!”
“嗨,试试就试试,不就是推磨转圈吗?谁不会!”儿时顽劣,不知爹娘辛苦,嘴里说着硬飘飘的话,嬉笑着接过爹手里推磨的木棍子。
“哎,娘,你别用劲,看看我自个能推转石磨不?”
我翘起屁股,前倾身,双手用力使出了吃奶的劲,磨盘纹丝不动和我较起真。
“哈哈,你小子才多大?老子不信你能推动磨,服了吧!”看我出丑,爹笑了。
“嘿嘿,小屁孩说大话!‘牛皮不是吹类,火车不是推类’充啥能?”娘乐了。
羞红了脸,垂头丧气把磨棍交到爹手里。我一屁股蹲在一旁,看着爹娘推起磨。那时一门心思盼望自己快长大,早日接过爹娘手里推磨的木棍子……
二
那时,我家的石磨不仅可以用来制作豆腐,还有一项更重要任务是磨面粉。
除了我家自己磨面粉,邻居乡亲时常见缝插针,端着粮食或地瓜干啥的来我家磨面。
“哎,他三婶,今个晚上您家的磨得闲不?俺想借用一下磨点面。”
“嗨,咋不行嘞。得空,你拿来磨呗。”其实,爹娘明明说好今晚家里要磨豆腐,可心地善良的娘,对亲戚邻居总是有求必应、热情有加,就算耽搁了自家的活,也会毫不犹豫说着暖心的话应下来。
每每此时,爹还会笑着插句嘴:“嗨,闲着也是闲着,您家人手够不?要不,我帮您来推磨。嘿嘿。”
“唉,已经够麻烦您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您家磨豆腐?咋还能让您再搭上功夫帮推磨。”
那时,年少的我总认为爹娘说谎,不实诚!
“嗯,不是这样的。”我凑上去,想和要来磨面的大嫂说实情。
见我搭话,爹唬着脸扯拽着我。“哎,小屁孩,大人说话小孩插啥嘴?没事滚一边玩去。哼,不是这样,是啥样的?”
娘自然也会附和爹,大声呵斥说:“嗯,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子搭的腔。再不懂礼貌瞎胡说,当心您爹扇你屁股大巴掌!”
听着爹娘稀里糊涂整不明白的话,要不是看明白娘递来的“白眼”,爹假装捋头发举起的大巴掌,有几次我都差点说出真相来。
起初磨豆腐、磨面靠人推,出力流汗不见功。那时,除了家里磨豆腐,磨面时磨盘上的粮食比较单纯,小麦极少,大多是红薯干、高粱、玉米等粗粮。
不论谁家来磨面,一般都是全家老小齐上阵。粮食倒在磨顶上,喊个号子,大家一起用力推磨棍,上面的磨盘就会不停地转起来。头遍磨出粗糙夹杂颗粒的粉来,要扫进簸萁里,倒进石磨顶上,循环往复好多遍,直到磨出精细的面粉来……
三
时光匆匆过,一晃十几年。
儿子长大了,爹娘没让儿子接过他们手中的磨棍,而是用卖豆腐换来的辛苦钱,供儿子圆了大学梦。祖辈穷困的小水沟飞出一条“龙”,喜不自禁的爹娘为此燃响鞭炮欢庆一番。在爹娘眼里,走出黄河滩区那个偏僻的村子,考上大学的儿子,是他生命的辉煌,一生的骄傲。去上大学那天,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爹娘默默帮我收拾好一切,亲自送我到离家十六里远的县城汽车站,一路上千叮万嘱,直到车开出好远,爹娘还依依不舍,频频挥着手不肯离去。
我读大一时,家里解决了温饱问题,生活条件也有了较大改善。手头宽绰了点,爹动了心思,凑齐钱到集市牲口市场买了一头小毛驴牵回家。
日子有了盼头,磨豆腐、磨面有了帮手,爹娘心里乐开花,脸上漾笑颜。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说起小毛驴拉磨,这是当时农村老家流传的一个谜语,不知你能能猜出不?
嘿嘿,告诉你吧,这个谜底是——“小毛驴儿拉磨”。
记得我上大学一年级那年暑假回家,第一次跟爹娘套上小毛驴拉磨。
我问爹:“给毛驴遮块黑布蒙上眼,驴咋走?”
爹笑笑,说:“嗨,问你娘。”
娘乐呵呵:“这小驴子呀脾气怪,睁眼拉磨瞎踢腾,蒙上眼拉磨才乖乖。否则,卸磨后,驴会犯晕摔倒爬不起来。”
“耶,这样啊,没见过。”
说话间,见爹举起鞭儿轻轻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在爹“驾驾”吆喝声中,小毛驴沿着磨道迈开四蹄“蹭蹭”,石磨“呼隆、呼隆”就转起来。
大二那年,我放假从千里之外读大学的城市回家,前脚刚踏进家门,就听见简易的磨坊里拉磨的小毛驴四蹄行走“嗒嗒嗒”,爹娘嬉笑间相互搭着诙谐的话。
停下脚步,听见爹问娘:“驴子赶到磨道里——啥情况?”
娘笑答:“哈哈,这小毛驴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喽。”
“嘿嘿,算你能!再问你一个,答对了,明个到集市上卖豆腐时,我拐个弯给你买二斤猪肉解解馋,行不?”
“嗨嗨,是你馋了?还是知道儿子明天要回来?你心里那些小九九,我能猜不出来?哈哈。”
“哎哎,猜出来咋啦?!还不是一家人都吃嘛。”
“嘿嘿,吃吃吃,哪次割肉回来,你不是说胃口不好不想吃,就是说肉烂在锅里汤的营养价值高,骗俺娘俩把肉吃光了,你喝汤!”
“呀呀,死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让孩子知道多不好?闭了你闲不住的嘴巴,以后不准瞎胡说道,行不?”
“行行,就算我不揭穿你个老家伙,孩子长大懂事了,早晚一天会知道。”
“唉,知道归知道,反正不能从你的嘴巴里撒风漏气,吐出半点风声来。”
“嘿嘿,你怕个啥?孩子能不知道你的好?”
“嗯嗯,不说了。反正明天要割肉。我说上句,你接招吧!哈哈”
“嗨嗨,磨唧啥?说呗,我听着呢。”
“拉磨的老驴啃石磨——”
“哈哈,——当心咯掉你满嘴老牙”
“哎哎,错错错,是——当心咯掉牙!”
哈哈,呵呵……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那些贫瘠枯燥的日子里,守着祖祖辈辈留下的石磨,爹娘一起幸福享受着磨面、磨豆腐的甜蜜快乐时光,多么美好温馨,灿烂如花。
“嗨嗨,愣在那,想啥呢?”爹问。
“嘿嘿,爹,我闻到石磨飘出的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