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别嫁前沟了！
　　 能让闺女沤成糞，也不能嫁给这疯和愣。
　　 父母打了退堂鼓，可燕英不买帐，她说：“我看他挺好的。”
　　 “没毛病？”
　　 “没毛病，是人们瞎说的。”
　　 为什么燕英会这样坚信不疑？原来前沟村嫁给北上合一个闺女叫郑先兰，早和燕英进行了勾通，讲了关于我的真实情况，他爱写作，这是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就象你那样爱画画刺绣那样，他不是疯子，他很善良，我和他在一个村里知根知底的，你要信得过我……
　　 先兰的介绍给了燕英的一个定心丸，这当然也是燕英和我有缘分的潜在因素而产生的作用，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綠见面不相逢。
　　 第二年七月就把燕英娶到了家，简单的嫁妆，没有乐队，一匹枣红马骑着就到家了。洞房就是我家的旧窑洞，用白土粉刷了一下，墙上贴一张毛主席的像，两边对联是，左边：听毛主席话，右边：跟共产党走。还有一张红皮，就是在红纸上写几个字：革命伴侣。并署名某某，就这样简洁。
　　 现在的人家结婚，少则十几万，多则几十万上百万，爱情的基础不是革命伴侣，终身伴侣，而是金钱来垒，不能共苦，只能同乐。“锅片片点灯半炕炕明，酒樽樽量米不嫌你穷”成了天方夜谈，好象只是一种空虚的描绘。
　　 当时的经济条件，卫生条件不好，婚后燕英两次流产，身体非常虚弱，第三次怀孕是她的姑父开了保胎药，分娩时保住了，但身体也不太好，取名叫先先。奶乳不足，以靠喂食，买一些饼干，捻碎加米汤，白天好说，夜里还得喂三四次，由于营养不足，到了三岁才学会了走路。接着生下了小胖，这才把先先送到了北上合她姥姥家，让燕英的娘给看养。她一共生了七胎，最后生了现在的三女儿叫小虎。
　　 俗话说，家有三口，走路还得紧走。由于家庭生活困难，我先到长治打工，在林县付业队干活。这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那时候在我村出外打工还没有先例，在长治一干就是三年，三年后又回到韩北乡煤矿下坑，这又是五年。这三年加五年，一晃八年就过去了，但这八年我还是间断时续的没放弃写作，而当作家的欲望显的有些淡了，我对自己的初衷反复进行了思考，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也想当作家这谈何容易？仅管我也发表了一些作品，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只是太少了，见诸报端杂志的只有一二万字，而我付出的太多了，回报的太少了，不用说养家糊口，就是连纸墨的钱也捞不回来。
　　 我想放弃又于心不忍，生活的积习的链条还在运转，我不会打麻将玩扑克，只有抽烟写作才是我唯一的奢好，就象一块坚冰多大的热量也消溶不了，这时我才想起积重难返的实意，同时我也太享受写作给我带来的乐趣。
　　 没有电灯的年代，家里点的是煤油灯，待燕英和孩子们睡去了，我把灯端过来，用一块纸挡住了光亮，就象小偷那样贼心贼胆，生怕带出动静来。因为当时煤油受控制，因此我前半夜睡后半夜写，灯拨的小小的，生怕光线刺激到妻子的眼膜，因为这她曾生过多少回气。直到有了电灯才放开了，还了我一个光明的世界。我在灯光下挥汗疾书，蚊子爬在脸上给我掻痒，顾不得了，生怕这灵感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
　　 生活的艰难促使我不得不转型发展，我开始自学开中医了，内经，难经，伤寒金匮，濒湖脉学，汤头歌括，三年的苦学我不敢怠慢，我终于取得了乡村医生执业证，就职于前沟卫生所，行医看病成了我的本职工作。这时候燕英成了我的好帮手，她卖药我看病，夫唱妇随，生活从此有了一点起色。
　　 燕英的脑筋好使，她也只有完小文化程度，但她细心认真，帐目记的清清濋濋，明明白白，没出过一次差错。我不在家时，她也学会了配药，村里人信得过她，有时挺灵验的，村里人说：若要会，跟上师傅睡。
　　
　　 有时我也跟她聊天，回忆在生活中的那些酸甜苦辣，每每五味杂陈涌上心头，潜然泪下……
　　
　　 那一年春上由于粮食短缺，实在有些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饿的直叫，无奈只好去村里人家借粮。她歨了半个村没借来一粒粮，原来应许的一到家就说，你来的迟了，给别人借去了，我家也没剩多少，你到其它人家看看，这样就把她推出去了。她哭着返回在路上，遇着人头也不敢抬，生怕人家问她哭什么。
　　 粮没借上一粒，风凉话多的有八布袋，说什么话的都有。
　　 “还有脸皮借粮，你就不清濋你嫁的是个什么汉子，一天价不务正业，看书呀，写作呀，就怎不写来粮食，这就叫人抽烟，狗添碾，抵不了营生吃不上饭。”
　　 “看着牺惶不牺揘，懒的不想动，撅上屁股借粮吃，不用说没长余的，就是有，也不能借给这号人！”
　　 孩的哭，锅的熬，猪拱门则驴啃槽。我一夜睡不着，走出门外，站在当院，望着浩瀚的天空，想大嚎大哭：“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怎么让我来到这个世间，功不成，名不就，怎么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我还是人吗！”我用拳头击着自己的脑袋……
　　 老婆几次叫我回屋，我说：“我不想活人了，我没有脸面在世上！”
　　 燕英说：“你千万不能寻短见，天无绝人之路，咱再想想办法，要不然咱拉上孩子去讨吃要饭！”她说着和我哭在一起。
　　 她把我拖回屋里，好说歹说劝了半夜，我答应她天明到地里干活，这她才放心了。
　　 第二天我是去了地里，是给生产队我一个人的包工活，没有其他人在场。
　　 我一边一边想，越想心里越烦，脑袋晕了一下，便用锄头在地里勾划了三个字：到长治。然后把锄头扔在地里，一股干灰跑到西营。到了西营车站想坐车，一摸身上分文钱也没有，天哪，这怎到长治呀？
　　 我拍拍衣袋垂着头上了公路，此时近中午时分，在毒花花太阳的直射下我一阵疾走。
　　 一百多公里的路几时才能到达？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压根儿就没有细想，反正就是走，走到那里算那里。中午汤水没到肚，又饿又渴，一直走到天黑到了店上，钻进一块高梁地里想休息一下，没想到这是一块坟地，便躺在一个坟台供桌上疲惫地睡着了。半夜里起了风，我冷的不行，只好又回到公路上走开了。店上镇静悄悄的，而我的走动带出了声音，几只狗从暗处向我扑来，这怎么办？马上在路旁折了一根树枝，横手一扫，狗们才叫着走了。我从半夜走到天明，每路过街道总有人看我，而且回头率挺高的，我又不是俊男靓女？原来是我蓬头垢面，衣服破烂，走的东倒西歪，才引起了人们的注目，与乞丐並无两样。哩哩！城里人就狗眼看人低。
　　 我眯眯噔噔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一会儿又腾云驾雾，当我到了长治市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了，体力透支，精神透支，一迷糊就昏倒在大街上，当我醒来时已在我哥的家里。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我倒在大街上时，己来了许多围观的人，这是不是又是一个碰瓷的？说来也巧，那天在山西防爆电机厂的我哥因事外出，正好赶到这个节骨眼上，见那么多围观的人，他也凑过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左看右看，这不是我弟弟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想一定是他，因为弟弟有个神经病，是不是又犯了，这也是有的。想罢就抱起了我，一点不假，他眼软当时就哭了。
　　 哥哥问我是什么情况，我只好如实说了，他说只要不犯神经病，一切都好说。
　　 第二天，哥哥给了人一百斤粮票还有钱，把我带到汽车站吩咐一番，直到车走远了，他还在那里站着，站着……
　　
　　 生活就是这样，它无不在作弄着人，同时也在开启着智慧。
　　 为了这个家，燕英每天做完家务活都要到山里採野菜，回来煮好配粗粮吃，一切要从节捡开始。那天我回到家，她高兴地告我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大惊小怪的。”我说。
　　 她说：“这是我的专利。”
　　 “那你说说看。”
　　 我听了以后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情：武乡人有中午吃面条的习惯，不要求全是白面，那怕三和面，抿面也行。其中一样少不了，那就是豆面。豆面有粘连性，和上以后使粗面可连结起来，不至于化在锅里成了一糊粥。可每年队里分几斤豆子，那就连粘牙花都不夠。她想了几天，终于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把粗玉米面用开水烫了，然后在锅里放井被，用抿床抿在井被上，用好火蒸熟，加上调味，这就整个程序结束了。这样虽然是硬一点儿，但吃起来非常可口。
　　 她详细地讲了一回，而且用手比划着：“你说是不是专利？”
　　 “是呀，这就是专利，昨天我没在家，今天中午我就吃你这专利！”我说。
　　 中午这一顿我就吃了两碗，我夸赞说你真的就是伟大的发明家。
　　 她说这是没办法逼出来的办法，说着还叹了一囗气。
　　 那时候农村人的生活太苦了，若要安，先让官，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若要说些闲话，那可要大会批小会斗，说不好给你戴一个坏分子的帽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宗宗件件的事情太多了，要不是改革开放，那苦日子能撑过来吗？
　　
　　 这是一个夏秋交替的时节，那天色蓝蓝的，时而有凉风吹来，给人有几许爽意，燕英在屋子里唱着小曲，这是她和我生活在一起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不会唱，也以为她也不会唱，我一到家她就停住了，面部有一点儿羞涩：“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你在唱歌了。”
　　 “生活好了，我就想唱出来。”
　　 “那你再给我唱一曲？”
　　 “我才不给你唱，要唱你自己唱。”
　　 我和她同岁，这是在我俩六十多岁的时候，三个女儿嫁出去了，各自都成了家，她没有什么结记的了，几十年的艰难曲折生活窒息了她的音乐细胞和应得到的快乐，现在由于快乐激活了那颗又萌发起来未抿的童心，以此抒发她内心的感情。什么“一条大河波浪宽”，“人说山西好风光”，“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等等，这些当然是老歌了，但她都喜欢。
　　 虽说她嘴上说的不给我唱，但还是要在我面前唱，以分享她的快乐，就象一个小孩子似变的天真和无限的浪漫。有许多歌是在北上合娘家时记着的，这么多年还没有忘记，看来是熟烂于心了。
　　 五八年大跃进时，北上合出了一个跃进老人，说什么：跃进老人史收花，打擂就把裤子脱。在当时传为笑谈，可家里人认为是一种耻辱，因为在村里有干部抬驾，一个没文化和教养的脑袋热烘烘的老太婆，在家里没地位，在外面昏头打脑的被誉为劳动英雄。她说的快板是这样的：
　　 我老人，五十三，说起劳动心喜欢
　　 苦干实干加巧干，要和青年来挑战
　　 来挑战
　　 在《送子参军》中，她给我学唱起来：
　　 我老汉儿笑哈哈
　　 一手拉住俺二永法
　　 今天咱开个家庭会
　　 再叫哥嫂和你妈
　　 应征入伍保国防
　　 给儿戴上大红花
　　
　　 这是她的最好段落，除了唱，她还画花儿，纳鞋垫儿，买了五色线，白天納，晚上还要纳，纳了一对又一对。其图案有牡丹，凤凰，菊花，凤仙，喜鹊，白鹤，松鼠，白兔，牵牛花，月季花，不下２０多种。三年时间她纳了一百多对，开始她是送给村里的老人老汉们，后来６０多对送给了残疾人协会，人家来感谢她，她说我不要，要给就给我点线就行了，我还要纳……
　　 她的这种思想来源于生活的平静，是一种自然在她身上的体现，她不想秀什么，只想绣花，绣生活。她不说闲话，也少和人交流，她很少出门，老在家里，人多的地方见不到她的身影，但她心里有一片绿色的旷野和森林，爱的是那明朗的天空和白云。
　　 当初她对我的写作不很支持，甚至持有反对态度，因为那时孩儿结伙，生活困难，穷日子过怕了，酸甜苦辣尝的太多了，现在她一反常态，怎样让我舒心高兴才好？
　　 “没纸了吗，要买你就多买点儿。”
　　 “没笔了吗，要买你就买上一二合，免得常往人家商店跑。”
　　 “电脑坏了，你就赶快去修一修，就象农民种地那样，这是个手头家具，也是你的心爱之物。”
　　 “没烟了吗，你整条儿买，还能闹个批发价，能多吃一盒。”
　　 “人在世上活着不容易，人老了，老夫老妻互相要好一些，这辈子在一块儿，下一辈子谁也见不着谁了。”
　　 她的这些话多么温馨，多么体贴，多么让人珍惜当下。
　　
　　 但是这好日子没撑多久，我三年中两次出车祸几乎命归阴府。
　　 前年燕英患上了血癌，在武乡没有捡查出来，到了长治和平医院才确诊了是这种病，通过透晰和抽骨髓，继而是化疗。由于她身体虚弱，化疗几次后身体就全瘫了，腿不能行走，上身不能移动，大小便得三个人抱扶，而且饮食也显然大减，如果继续下去，一方面经济承受难以支付，另一方面身体会更加恶化，生命存在会维持不了多久，于是决定回家为好。
　　 回家之后，她的这种情况需考虑一二，那就是听天由命，好是好不了，专家己经有了定论，这不容置疑，那么就是为她准备后事了。在让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已买上了送终的寿衣等物件，一旦情况突发，不至于手忙脚乱。
　　 回家两个月后，奇迹出现了，那天她一阵巨烈咳嗽，一下子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身体可以左右移动了，从此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能下地走路了。这对她和家里人说来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