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天她要去扫院，扫三下她就停下来，手里沒力气，又软又气喘，只好把她劝回屋去。可她第二天又要去扫，就这样她坚持着，一个月后她就能把一个院完整地全扫完，而且还干干净净，再后来她就能做饭和其它家务活儿了。
　　 到了秋天院里堆了那么多玉茭，她眼看着能不剥吗？
　　 孩子们不让她剥，她说：“剥一穂就少一穂，不怕慢，但怕站。”
　　 黄灿灿的玉米穂就象金子般的饱满，她越剥越有劲，这又是一个丰收年，她脸笑的就象花儿一样，想起那些没吃没喝的岁月，明一阵暗一阵流过多少的眼泪，可现在每每心里装的是幸福感……
　　 冬天到了，除了家务就是整天看电视，不是中央三台就是四台，她喜欢《综艺节目》，《向幸福出发》，《星光大道》，还有《越战越勇》等。不喜欢的是山西电视台的《小郭跑腿》，那些吵吵闹闹的玩意儿，她烦的不得了，她需要安静与和谐，平平淡淡才是真。
　　
　　 就在人们认为燕英的病好了一年零六个月后，她的病又犯了，中秋节过后到了武乡县医院，那天还有省里的专家在，就没有想到是癌症的复发，而说是扱度的贫血，暂服一个阶段药，然后到省人民医院输血。
　　 她的病越来越重了，口服化疗药也买回来了，服了几次也感到不对劲，于是只好停药。她本来就是癌症晚期，去年停了化疗给了她一个缓冲期，就这么多活了一年多时间。现在她面部全没血色，白的就象白纸一样，腿也肿脸也肿，人全变了个样子，就这样一直病到腊月二十八。眼看就要过年了，她在想：自己快不行了，可不要死在大年初一，在这个欢度的时刻让家人和孩子们过不好年。她坚持着，她问我：“咱家的迎春花开了吗？”
　　 “开了，开了。”我说。
　　 “那你端过来，我看看呀！”
　　 这次病后她的眼睛老就浮肿着，每每视物不清，迎春花盆就在窑洞的窗台上，可她自个儿翻不转身，又距离远，她怎能看得到。她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想这花那花的？
　　 我把花端在她的面前，她强睁开眼睛，其实是眯开了一道缝，她笑着摸着：“这迎春花早就开了，开的这样鲜艳，你就怎不告我？”
　　 我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每天是昏昏迷迷的，还想这扯淡的事情？”
　　 她说：“咱家的窗台朝阳，应该说早在半个月前就开了，每年都是这样，你要记住按时间浇水，就象吃饭一样，早一顿迟一顿的不行。”
　　 我说：“记住了。”
　　 她说：“你端走吧，让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看到迎春花，她知道春天就要来了，但她话里透出了这样一个信息，春天来了，她就要走了，她这是告诉我，也是在吩咐我，我隠隠感到的是伤感和伤痛，在她也在我。她坚持着，她说一定要过了年，可别大年初一这一天……
　　 初一这一天，我抉着她坐起来了，中午还吃了五个饺子，说就是没味道。
　　 从初二到初四基本就等于没吃东西，整天就是昏睡着，只不过是要帮她翻一翻身，到了初五，从早上睡到中午，又开口吃了一些东西，还不少呢。下午她坐起来了，身边有我的二闺女小胖和三闺女小虎，她说着话和她们交流着一些家长理短，那神情就象没病似的，一说就是两个小时，话语中好象没有什么重要的吩咐和交待，最后末了，她说：“燕子飞回来了没有？”
　　 “妈，你在说糊话，这春才开头，节令还不到。”
　　 “是，我说糊话了，我想：迎春花己开了，燕子也应该飞回来了，你看我病的连初一和十五都不知道了。”
　　 她一说到燕子，我明白了，我忙让小虎把她妈先前纳的鞋垫拿出来，放到了她的面前，她用手摸着看着，眼里酸酸的好象有些泪，只是没有掉下来，她扯了一下，好象有话要说，但她终没说出来。
　　 看到此情景，俩个女儿意识到了：“妈，你看燕子飞回来了，真的飞回来了！”
　　 这大小有十几对，有给闺女，女婿的，有给外甥们的，这鞋垫上面描花绣草，在其中每一对上面绣的有都燕子，有飞着的，有在屋顶上的，有在枝头上的，有在窝巢上的，还有大燕给小燕喂食的，其型态各异，栩栩如生。过去纳的都送人了，只有这些珍藏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的心爱之物！
　　 她说：“现在我还喘着有一口气，我把这些分送给你们，死了就不行了，活人不能接受死人的东西，当你们看到这些鞋垫的时候，就象看到了妈妈一样。”
　　 她说到这里，女儿们就哭了：“妈妈，你不会离开我们，你不是说迎春花开了，燕子要飞回来了，咱过了正月十五就到北京给你看病，给你找专家，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别白花那个钱了，这不过了年，我也73岁了，说老不老，说小不小，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闺女们我也不结记了，各自好好的闹人家。”她说到这里喘了一阵气，接着继续说：“我最结记的是你爸爸，我这一辈子亏对他，我拖累着他，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他因为我没当成作家，那碗饭不好吃，你还是学好中医，继续给人看病吧！你出了两次车祸，村里人都把你看遍了……”她再无力说下去了。
　　 女儿们见状，扶着她睡下了。
　　 晚上，她吟声不断，嘴里喃喃叨叨。
　　 女儿们问：“妈，你怎心啦？”
　　 她说：“这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地方，好象是一个大城市，男男女女人很多，他们在叫我，我明天就要走了。”
　　 “瞎说，什么城市不城市的，就我爸和我姐妹俩，没有其他人。”俩闺女说。
　　 她不说话了，又是昏沉沉地睡着了。到了凌晨五点，她又吟声不断，一阵比一阵急促。
　　 第二天下午，我一看她就要不行了，打电话把东堡大闺女也叫来了。闺女们给她洗脸洗脚剪头发，她睡倒后，她说要喝水，用手向东面指了一下：“我要喝金沟水！”
　　 自从有了自来水后，因为金沟水在金沟岭下的山沟里，为了满足她的要求，我就拼命地往那里跑，水取回来了，三闺女用勺子给她灌了三勺，她说：“我要睡觉了。”接着她就闭上了眼睛。
　　 我和二闺女就紧挨着她，听着她肚子里咕咕地叫，不一会儿只听得腹内发“唏唏”的声音，这是她在断气征象，接着她闭合了眼睛，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老伴她就这样的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最后喝下的故乡最甘甜的水，她嫁给我最初喝的就是金沟水，在生命最后的一刻依然如初没有忘记……
　　
　　 燕子飞回来了，老伴却走了……
　　 一丘黄土掩埋了她，她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不是英雄，也不伟大，只是一个农村最普通的妇女。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俩个普通的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今年是我俩金婚五十年，只不过是刚刚开了头，太短暂了，只有六天！
　　 我痛苦，我多少天在阴影里走不出来，她的音容依然在我眼前徘徊，时而就象燕子在院内或在房前屋后徘徊飞旋，时高时低，时而冲上云空，时而返回这农家小院呢喃……
　　 孩子们为了怕我孤独，要我跟二女儿到县城住下，让我离开那个环境，没呆下十天，我就要回家了，我说：“我要回家，你妈一定在家里等我！”
　　 可现实就是现实，回到家里她确实不在了，只有陪伴我的俩个外甥，还有空寂的屋子里我读过的书，还有我多少年来写下的文稿，其余再多的东西我就当作没有，那些再多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意义。
　　 我呆在那里，烟抽了一支又一支，烟蒂一会儿就扔了十几个，没抽尽的还燃着烟，半火半灭的……
　　 燕子们在忙碌着，它们在筑巢建窝了，一会儿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了，这样来来回回，没有疲倦，没有烦恼，那能象我这样？
　　 看着燕子，我在想：老伴走了，我还有生命的余光，我不能这样消沉下去，我还有未尽的希望，追求和探索。我虽然出了一本书，第二本不是正需要整理吗？还有《甲诊歌诀》和《舌诊歌诀》需要打印出来，那是给生命健康的书，这些不是还需要精力和时间吗？总之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走吧，继续向前走吧！虽然是夕阳，可阳光还照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