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红霄屋(小说)
我心里的洞是你的形状,任何人都不能填补……
——珍妮特·文森特
一
张芬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样的。
国营下村煤矿红火的时候,张芬在灯房发矿灯,大伙下井都朝她那小窗口涌,总有几个愣头青会趁机对她嚷,说张芬张芬,把头抬起来,让我们也瞧瞧大酒窝嘛。张芬也不恼,头却埋得更低,一盏灯递出去,总像递出一碗火辣辣的酒来。
大伙都说,张芬值班,他娘的哪是挖煤啊,完全就是下井挖金子嘛,完全就是去她家喝喜酒嘛。
后来煤矿不行了,停产了,张芬也是笑眯眯的,不说话。只是,她这样子,让下村煤矿空荡荡的生产区里,多了一丝荒凉。
现在,同秦眼镜站在万老撇家的猪圈前,张芬还是笑眯眯的。秦眼镜指着万老撇家的猪圈,说张芬,咱们的新房,就盖在这儿!
张芬哪能不笑呢?大姑娘张芬要结婚了,要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下村煤矿的技术员秦眼镜,当年煤矿红火的时候,秦眼镜可是坐办公室的!不仅张芬笑,张芬她爹也笑得合不拢嘴,说,嫁!嫁嫁嫁!要不是矿上停产,哪有这样的好事?张芬呀,这是咱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张芬她爹是老矿工,张芬中专毕业,顶的是她爹的班。几辈子挖煤的命,如今,终于找了个戴眼镜的,挨上了知识分子的边,喜得张芬她爹巴不得把心把肝都掏出来,换成钱,给他们盖新房呢。
还好,人家秦眼镜不挑。人家秦眼镜都不挑,你还挑个球呀!人家秦眼镜知书达理,对张芬她爹说,如今煤矿停产了,工资也没有了,这婚,只能将就着结了,只是,委屈了张芬了。秦眼镜说着说着,又要淌眼泪。
张芬还是低着头,笑了笑,就不笑了。张芬她爹倒是笑得粗手大脚的,说,张芬啊,你这便宜,占大了!
猪圈在秦眼镜的房子和万老撇的房子之间,当年万老撇家媳妇天天冲洗天天打扫天天守在门口打毛线,还是有一股烘烘不散的烂菜叶子味。秦眼镜和张芬谈恋爱的时候,万老撇家媳妇时常陪着笑,对他们说,猪食味猪食味,香着呢香着呢。好像不这样说,秦眼镜和张芬就会把她家的猪吃了。
那是一排矮晃晃的小平房,直起腰就能碰到头,打个喷嚏就能震断几根梁。门口的路,还没有两个女人的屁股宽,一盆水泼出去,就能砸到坡下另一排黑乎乎的瓦。三十多年了,大家就这样住,走了一户又来一户,卵蛋大的一个小山包,还弄得紧巴巴人挤人的。只有门还有点看头,这家挂一串干辣椒,那家晒几串阴包谷,红黄红黄的,勉强遮住了丑,远远看去,倒还有几分生趣。
如今,这小山包的闹热早就不见了。一停产,上头发的可怜巴巴的生活费全由矿上代交了什么五险什么一金,手头几乎剩不下几个钱来,年轻的,早跑到私人煤矿去帮煤老板打工去了,等煤老板也不行了,就跑到城里摆摊的摆摊,嫁人的嫁人了。就连万老撇家,等眼巴巴把三头猪养大卖了,也锁了门,去城里帮儿子带儿子,人去圈空,那股常年弥漫的热烘烘的猪食味,就此冷了下来,让人心慌。
所以,秦眼镜说,要在这儿盖出间新房来。
多说两句。张芬是怎么同秦眼镜搞上恋爱的?现在谁也想不起来了。有的说,张芬天天蹲在房门口洗鞋子,洗着洗着,就洗上了秦眼镜的鞋。有的说,张芬不仅会洗鞋子,还会弹古筝,晚上没事干,就在屋子里弹古筝,那琴声迷冲冲骚唧唧的,正好从后窗缝缝里飘到秦眼镜的脚底板下。秦眼镜天天站在门口听,听着听着,两个人就搞上了恋爱。
这事还真有点说不清。你说说,张芬的宿舍,就分在了秦眼镜前边的一排平房里,窗子屁股正对着秦眼镜的门。两个人住成了脚跟脚!说是脚跟脚,其实对于山坡来说,前面的张芬就是住在秦眼镜的脚底板底下。有好几回,万老撇家媳妇都听见张芬对秦眼镜说,秦眼镜,别把你的臭鞋搁在我房头上晒!万老撇家媳妇很肯定,说就是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搞上了。
其实根本不是。
其实是因为秦眼镜移情别恋了。秦眼镜当初爱的不是哪个女人,他爱的,是整座下村煤矿。这几年煤矿冷冷清清的,秦眼镜的心也跟着冷冷清清。想想,一个在矿硐里天天画图纸天天设计作业面的人,从矿井进进出出的,就连张芬都只敢远远看着他,接近不了。多骄傲多有成就啊。甚至,看着设计在图纸上的一条一条的矿道、一个一个的采掘面,秦眼镜总会无限神往,咬着他的铅笔和尺子想,这东西,还真像自己的老婆呢,怕是一辈子都开采不完呢!
矿长无意中听说后,就笑他,说秦眼镜你将来的老婆有这么黑吗?秦眼镜很认真,说矿长,我的意思是,这煤矿跟老婆是一样的,要守一辈子的。矿长点点头,不置可否。
果真,这煤价呼啦啦就跌下来了,跌得比矿硐里塌方还快。矿长的脸天天铁青着,逮谁骂谁。后来还是缓和了,也不骂了,就到了停产的日子了。
秦眼镜不相信,秦眼镜找了很多资料报纸来研究,说是煤价会上去的,总有一天会恢复生产的。秦眼镜去找矿长做工作,说是矿长,人不能散,人心更不能散。矿长的脸一下又变得铁青,说秦眼镜,那你就留在矿上,守着矿吧。秦眼镜把腮帮子咬得咯咯响,说矿长,狗日的你别小瞧人!你以为我秦眼镜不敢留?我就把它当老婆守一辈子!
这样,秦眼镜就由工程师变成了留守的。一分钱没有,还天天淌眼泪。
有一天,张芬在屋里弹古筝,不知是什么曲子,悲悲切切的,弄得秦眼镜在屋里喊,张芬你能不能别弹了,你要是再弹,我就找你罚酒!琴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张芬提着酒瓶敲开了秦眼镜的门。
秦眼镜那天晚上喝多了,哭啊,边哭边说,张芬你说说,这矿上当年多热闹呀,张芬你别忘了,有一回国庆节,矿上专门让我挑了一帮人,男男女女,参加市里的歌咏比赛。我指挥,唱《长江之歌》,还分声部呢,伊里哇啦,把大家练得,比下井还累!
张芬你说说,当年的下村煤矿,哪处不是莺歌燕舞?男的西装礼服,女的腮红胭脂,个个长裙飘飘、风度翩翩,整个矿山,都被咱们弄得神抖抖的。那个时候,谁要是不会点文艺特长,都不好意思活了……有好几回,矿上的好几个女工,还坐着矿长的大奔驰,或者小宝马,嘴抹得红扑扑的,去市里的煤炭局,要么参加演讲比赛、要么参加朗诵比赛,为矿上争光呢……
说着说着,秦眼镜嚎啕大哭起来,头一个劲朝张芬怀里撞。张芬的酒被吓醒了,只好一伸手,紧紧抱住他的头。
这一抱,就再没有松开。而秦眼镜也从最初停产的悲伤惶惑中慢慢回过神来,跟着张芬,搞起了恋爱。
大伙不相信,有一天就来瞧,眼见为实,正好碰上张芬的那双红色旅游鞋旁边,晒着秦眼镜白色的篮球鞋,两双鞋挨一起的样子,立刻让他们想到了两个人挨在一起的样子。终于信了,就有人喊,秦眼镜喝喜酒喝喜酒,他妈的好长时间没有人搞恋爱办结婚了!他妈的喝喜酒喝喜酒!
秦眼镜那天不在。秦眼镜正同张芬一起,在井口擦安全帽呢。说是擦,其实是洗,用水一顶一顶冲,上面的煤灰,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像是一个个从井下上来的影子。等冲干净了,再用棉纱细细裹一道,裹着裹着,那安全帽浑身上下就亮崭崭的,原来的颜色是再也见不到了,一排一排往太阳下一放,倒像是穿上了西装,好像他们手一挥,就能唱出《长江之歌》来。到了最后,秦眼镜还真的手一挥,狠狠吼了一声——我们赞美长江……
张芬还是低着头,笑眯眯的。秦眼镜就问,说张芬,你笑啥?你是不相信咱们矿还有活过来的那一天?张芬这一回抬起头,露出两个大酒窝,说,相信!秦眼镜又问,说,那,张芬,你敢不敢跟我一起留下来?张芬说,留!你留我就留!
秦眼镜得意了,拉着张芬来到灯房门口,让她打开门进去,拿出矿灯拉开窗口等着他。之后,他后退了几十米,又慢慢朝灯房走过来,像是一路上班的样子。
他还敲敲窗,煞有介事,朝张芬点点头,说,灯。张芬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伸手,递了过去。
秦眼镜接过灯,又朝张芬点点头,这才走向空无一人黑咕隆咚的井口。等碰上了那扇冷冰冰的大铁门,才又往回折。
等再敲敲窗的时候,秦眼镜差不多把眼镜都伸了进来,对张芬说,张芬,我要娶你!张芬,咱们结婚怎么样?张芬说,娶!你娶我就嫁!
张芬和秦眼镜,就这点事,郎才女貌,你情我愿,简单得很。年纪大的都说,张芬这是天天笑,才攒出来的福气,嫁了个大学生。年轻人不服气,说他秦眼镜有啥呀,穷兮兮的,连个新房都没有,还好意思娶大酒窝张芬。张芬她爹高兴,说新房咋没有?回来回来!张芬家在下村煤矿附近的村子里,她爹退休后,把这辈子攒下的钱都拿去盖房子了,她爹趁机显摆说,老子盖了两大路呢!
二
秦眼镜不同意。秦眼镜样样都好说,唯独新房子这事不松口。他说,我跟矿长赌了嘴了,我就要守在矿上,我就要一边守着矿,一边守着老婆。
那,怎么住?
张芬她爹皱着眉头,围着秦眼镜那小破屋转了两圈,摇摇头,说女婿呀,我家张芬嫁给你,就得从她那儿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平时锅了碗了瓢了盆了的,今后再有两个娃娃,你这地方,怕是要被挤塌了!
秦眼镜倔得很,说,挤塌了也住!
张芬她爹急得蹲在万老撇家的猪食槽上,说,你这娃娃,不听话呀!
这个时候,秦眼镜突然指着张芬她爹屁股后面的猪圈,说张芬,咱们的新房,就盖在这儿!
张芬她爹一听就要吊死去,说张芬,你倒是说句话呀。张芬笑眯眯的,低着头,说爹,这事你就别管了,秦眼镜心大着呢,他盖我就住。张芬她爹爬起来就走,边走边说,闺女呀,我看你是吃了煤炭烧了心了!说着说着又折回来,问秦眼镜,说,那万老撇家的猪圈怎么办?这回张芬接得快,说爹,秦眼镜早就想好了,公路边有一大块悬崖,勾腰撒胯的,搭搭接接,刚好够他家猪住。再说了,他们去城里那么久了,谁还惦记着这儿有个猪圈呀?
秦眼镜这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听上去,像万老撇家的猪舒了口气,他望着远处飘飘浮浮的一朵云彩,说爸,你放心,我设计的房子,比矿井都牢靠!
张芬她爹一听秦眼镜叫了声爸,什么意见都没有了,脸上重新堆起笑来,一溜烟走得老远,连声说,你们折腾你们折腾。
这样,张芬和秦眼镜,就要在万老撇家的猪圈上,盖新房了。
其实,谁不愿意住单元房住别墅啊?不就是没有钱吗?张芬和秦眼镜,就是没有钱。谈婚论嫁了,两个人才把钱拿出来数,互相亮了老底,七凑八凑,总共才两万。张芬脸上有点挂不住,问秦眼镜,说那些年煤矿好的时候,你没存几个呀?秦眼镜很羞愧,说,不是这几年,送了两个老人么?
张芬就不追究了。秦眼镜家也是农村的,很远,隔着两个省。秦眼镜他妈,先得了胰腺癌,住了两年医院,去世了。秦眼镜他爹倒是没怎么淘,得了肺气肿,只住了半年医院,也跟着去了。张芬知道,这两种病,要命不说,还要的是钱。她立刻改了口气,说,两万就两万,两万咱们也盖房结婚。
秦眼镜摆摆手,说张芬,这两万块钱,是咱们凑了将来你开饭馆用的,动不得。张芬说,那怎么办?秦眼镜翻着眼皮冲天嘿嘿一笑,说,我连煤矿都能盖,还怕盖不起这间房来?
所以,张芬知道秦眼镜在她爹面前,是死要面子。秦眼镜也知道,张芬在她爹面前,是帮着他死要面子呢。
开工那天,冷冷清清的,一串鞭炮响过,也炸不出几个人来。整个小山看上去,荒得只剩下瓦楞上的霜和从树枝上滴下来的细碎的光影。秦眼镜手上拿着熬了几个大夜画出来的设计图,彤红的眼睛朝来帮忙的李大膀、钱老二和徐八斤一扫,说,开工!张芬立刻端出几大碗酒来,几个人嘿嘿笑,说,还弄得跟下井样的。说,这些年这酒越喝越下不去了,意思意思算了。
大伙就都意思意思,抿一小口,剩下的都往地上倒。秦眼镜倒是一口干了,使劲打着嗝,就朝万老撇家的猪圈走,像是要杀猪。
猪圈是用油毛毡子和木板搭的,经不住几下,就趴下了。李大膀说,还没杀头猪费事。徐八斤说,万老撇家的猪呀,不知怎么过的!钱老二抬了两筐生石灰过来,往猪圈里撒,边撒边说,怎么过的?人家的猪,哪年不是最肥的!
万老撇家的猪圈不大,十来步见方,钱老二撒着撒着乐了,说秦眼镜啊秦眼镜,你狗日这是骗猪下崽呢,这么小个地方,亲个嘴都不够!几个人就笑。秦眼镜不笑,皱着眉,说,老子两个亲嘴,要你操咸鸭蛋的心?老子早设计好了,照着图纸干!说到图纸,三个人才不笑,李大膀心里崇敬得很,说嚯!说嚯哟哟!屁股大个房子,还用上图纸了!看样子,工程量大!徐八斤说,怕是!昨晚我就想了,盖个房子,是泥瓦匠的活,怎么把我这电焊工给抓来了?李大膀想了想,说对呀,老子好歹是管轧钢机的,不会砌砖呀!钱老二就说,那老子是车工,玩的是抛光走新的精细活,咋个整来撒石灰了?李大膀笑,说钱老二,你那叫精细活?不就是上个螺丝钉个铆!钱老二说,你懂个球!老子这叫专业不对口!
小说的亮点,编者纷飞的雪说得很多了。其实,《红宵屋》的语言表现力,给我的是,十分震撼。为此,我曾写了《红宵屋的表现力》

热爱小说的文友,或者说,正在学习写小说的文学人,不妨多读几遍,你会有收获的。

http://www.vsread.com/article-801939.html《红宵屋》的语言表现力(赏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