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浮云遮月(小说)
原来禁忌是一种甜蜜的约束。快乐永远都是在禁忌条件的相伴之下才更为强烈。
“如果活着没有天堂……”
“我们下地狱吧!”
“如果这不是爱情……”
“我们自己成全!”
把手用绳子缠在一起,把脖子用一根绳子环绕,这样紧紧地相拥,即使肉体分离,灵魂也会同行。
一夜的狂风,当阳光射进看闸口的石屋,那条绵延不见首尾的拦河坝,仿佛在诉说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云川的眼前,这两间茅屋,被显得又矮又破,就像一座草垛。这个像病汉一样的老房子,苟延残喘地支撑着脊梁。屋檐低得仿佛要连在地上,两个窗口,被压得像两只要闭上的眼睛。也许多年来不断地加抹新泥,也许多年前也是挺拔坚实,经过岁月的堆积,变得臃肿不堪,圆墩墩地卧在地上。
没有院墙,柳条的障子,大门是几块木桩和一块木板。
周围都是高墙大院,红砖青瓦,这里仿佛隔着一个时代。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像老人垂下的眉毛,无力挑起。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太太,腰弓得90°还多,头好像都要与膝盖持平,稀疏的头发,挽在脑后,拿起一个小凳子,艰难地坐在了门口。
当云川走到老人眼前,她才像是先看见脚一样的费劲地抬起头,看着云川。
云川看清了她的脸,所有皱纹匀称地铺满整张脸,瘦且小,就像脱了水的苹果。
“找谁?”声音尖细而缓慢,带动着嘴角和眼眶,像一圈松紧带。
“奶奶,这是李青山的家吗?”
“去买药了,你是谁呀?”她眯起了眼睛,好像在搜索着记忆。
“那个,奶奶,我是云川的同学。”云川说。
“你说谁?”她站了起来,背后一个支起的大包,衣服都吊了起来,腿像两个木枝撑着空裤管。
“云川的同学啊!”这时,身后响起木门吱呀声,进来一个高大的老爷子。
云川立刻就知道,这位就是他的爷爷,因为,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高高的身材,黑黑的脸,眼睛都很大。
“爷爷,我叫博文,是云川大学同学。”云川伸出手,握住了李青山粗厚的手掌。
“博文?那云川呢?”
“云川没来,我是来东北采风。”
“采什么?不懂。哼!云川都没来过,你是咋找到这的?”李青山示意云川往里走。
“爷爷,我现在正在拍摄东北民风的作品,云川推荐我来这里的。”
“奇了怪了,云川竟然知道这里?还介绍你来?呵呵,他都没来过。”老人满脸的疑惑,递给云川一个小凳子。
奶奶就一直微曲着双眼,看着云川。她的下巴仿佛要挨到腿了。
“爷爷,我能在这里住几天吗?”云川试探着说。
“啧啧!屯子里大房子有点是,为啥挑这小破房,我送你住条件好的人家。”李青山不解地说。
“是这样,我要拍的是那些反应老东北特色的民俗作品,还要听一些老故事,要参赛的。我看您这还有磨盘呢!我也不便打扰别人家,我给你食宿的费用……”云川不知怎么编下去了,磕磕巴巴地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
“就住这吧!你这老东西!”奶奶倒是听明白了云川的尴尬。
“呵呵,你稀罕老物件啊,那不嫌破你爱住啥时候住啥时候。你这老太婆,骂我干啥?”他瞪了一眼老伴儿,又对云川说:“今晚给你煮大碴子粥,爱吃不?”他忽然眯着眼睛,满脸的亲切和慈祥,笑呵呵地说。
云川心情一荡,“吃,吃!哈哈,我大学时,最愿意和云川去吃大碴粥了!特别喜欢!”他兴奋地说。
“那小子,到底是东北人的种。你是哪人?你们在哪念大学的?”
“我是……天津人,我们在山东上的大学。”云川胡编地说。
“那也不远啊!”
虽然在外面看,房子低矮压抑,像不透气似的,但走进屋里,云川觉得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憋闷,反而觉得非常宽敞。屋地很深,却很是凉爽。在屋里看,窗户也不觉得小,或者矮,完全不影响采光和通风,而且相对的很明亮。墙上糊着报纸,炕头墙上贴着年画。一铺火坑,炕梢放着老式炕琴柜,红色的油漆有些许脱落,但是干干净净的,柜上叠着被子。屋地摆着一对箱子,上面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是一块大镜子和相框。北面窗下,是一米多宽的条形炕,顺着能睡一个人。
云川环顾了一下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既亲切,又温馨,一种久违地回归的感觉。
外屋是厨房,因为没有后窗户,显得有些昏暗。
云川趴在箱子上,看大相框里的照片,看见了爸爸年轻时,还有爷爷奶奶的合照,还有抱着云川小时侯的。
“你叫啥名了?”奶奶走进来问道,手里拿着一把小白菜和葱叶。
“我叫博文,奶奶。”
“啊,我家云川长啥样了?”
云川心里一紧,看着大弯着腰的奶奶,心头一酸,说:“跟我差不多高,大眼睛。”
“大眼睛像他爸,长得可好看了!”一边叨咕一边走到外屋锅台边。
云川跟了出去,见奶奶择菜,也跟着择菜。
“奶奶,云川总也不回来吗?”
“唉!三岁搬走的,没来过。”她低着头,叹了口气,只看着手里的白菜。
云川看着奶奶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利索地择着菜叶,“云川,有三十六了吧?我原来能记住的。”
“三十五了,奶奶,跟我同岁。”看着奶奶把玉米碴下锅,又放了一把红芸豆。云川搬了小凳子,开始烧火。
“你是农村长大的吧?还会烧火?”奶奶看着他。
想起小时候,总是坐在凳子上帮爸爸烧柴。
这时爷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挖出来的土豆。“这土豆咋吃?”看着云川说。
“切成条,蒸着吃,放点葱花,大酱,油,还有花椒。”
爷爷哈哈大笑,“对喽,大碴粥吃蒸土豆酱,最好吃了。”说完舀水洗土豆。
云川看着爷爷奶奶,一个切土豆,一个拿酱碗,放油,一高一矮,不慌不忙,配合得十分默契,却又莫名地透着酸涩。
晚上,爷爷早早就睡了,奶奶坐在院子里。
“奶奶,有蚊子,进屋吧!”云川看着那一小团黑影。
“蚊子不咬我,我皮厚,褶子松。”说完,她站了起来,反而向大门口走去。
云川轻轻地跟在后面。奶奶手扶着木门,艰难地仰着头,望向门外,不知看什么,很吃力地看着。天已经很黑了。云川走到她身后,奶奶真矮呀!这样够着看什么呢?云川想。
“云川!”
云川一愣,他没敢接话,正惊讶奶奶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云川啊!你要是,再不回来看奶奶,奶奶就看不见你喽!”声音凄凉而又酸楚,听着满含血泪。
原来奶奶是自言自语,云川心里猛的颤抖了。“奶奶,您想云川了吧?”
“想。想不出啥样了!”奶奶喃喃地说,声音低的都听不清。
“云川忙,我回去告诉他说您想他了!”云川扶住了奶奶瘦弱,满是骨头的双肩。
“不用,不用他来,不用来。”奶奶转过身,缓缓地向屋里走去。
眼前渐渐看不清了,云川眼睛迷蒙一片,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包括奶奶。
今天是满月吧,云川想。窗外一片银白,远处的蛙声,窗外的虫鸣,伴着爷爷奶奶奇奇怪怪的鼾声。前窗皎洁如昼,而后窗只是月色下大片的参差不齐的影子。仿佛要从小窗口伸进屋里来。微风拂过,姿态忸怩地摇晃着。
“这是爸爸妈妈躺过的地方吧?如果这依然是那座老屋。”
“云川,云川……”一片烟云雾漫中,一个修长柔弱,却又婀娜的身影,像是前进,又像是倒退,在朦胧中,风吹散长发,若即若离地呼喊着。
“你是谁?”云川奔过去。
“云川,云川……”呼喊随着那条绵延的拦河坝远去,“我是……”人已远去,消失在云雾中。
吃过早饭,“奶奶,云川小时候很可爱呀!”云川见爷爷进园子了说。
奶奶站在门口,费劲地仰头,向柜顶望了望,也不知看没看见,说:“啊,可好看了!小时候,瞪着大眼睛,可精神了,招人稀罕。”奶奶提到云川,眼睛里闪着光,脸也挂着笑。
“怎么没有他妈妈的照片?这里哪个是?”云川装作不经意地说。
“让云川他爸撕掉了。”奶奶倚在炕边,低声说。
“啊,那是为什么?”云川趴在柜上,并不敢回头。
“他爸恨她,她,她……”
“博文,给你黄瓜!”李青山站在门外,高声喊道。
奶奶立刻收住了口,低着头,也不知想起什么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吃过午饭,云川走在大坝上。又想起奶奶那句“他恨她”,到底父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恨得不留一点痕迹,而且恨了这么多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呢?奶奶欲言又止的,爷爷那是只字不提的,到底从哪里打开出口呢?
想着和玉秀的婚事,本来想买完房子,让爸爸和玉秀的妈妈见完面,就着手婚礼的事,没想到,这会亲家后,玉秀的妈妈彩凤阿姨和爸爸坚决不同意他俩的事。为了不让两位辛苦一生的老人伤心,才和玉秀定计,假装分手,回来调查两家之间,究竟多年前,有什么过节,或者是什么隐情。原以为很简单,问问爷爷奶奶就明白了。可看见老屋的瞬间,云川忽然不敢直接去触碰爷爷奶奶的往事了。就直觉,不该在他们饱经沧桑的皱纹里,再深深地切割了。
大坝的一个老式闸口,笨重的水泥台子,中间竖着一个比胳膊还粗的螺旋,闸口下虽然关闭,但四周还细细涓流。水蹦蹦跳跳落到下面的石板上。经过岁月的侵蚀,这个老闸口的沧桑,因为水的灵动,仿佛还在诉说不尽的往事。
云川坐在水泥台上,举起相机。
“哎!小伙子,你还没走呐?你是老李家啥亲戚?”
云川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矮个老头,长得很瘦,两只圆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快速地闪动,透着灵活,眉头皱着,圆圆的小脸,棱角分明。云川觉得,他的样子,和半隐在牛旁的身体形态,有些像孙悟空。笑着回答:“我是他家孙子云川的同学。”
“你过来。”那老头招着手,眼睛不时地瞟向路口,更像了。
云川走了过去,老头站在坡下,随风摇曳的咧着怀的外衣,和他翘着腿,招着手的样子,云川心里又想起了悟空。
“我姓王,你可以叫我老王头。”
“啊,王爷爷,您放牛啊。”云川见他身后两头老牛,还有一个小牛犊。“我想拍一下闸口。”
“你稀罕老物件?怨不得住进老李他们家,嘿嘿嘿。”他居然笑出这种声音。“这个水闸,比你岁数都大。”老头很兴奋,不知是见到云川了,还是一个人无聊。“你是照相的?”
“啊。”云川笑道。“王爷爷,您站在牛身边,我给你拍一张。”
“我没换衣裳,这太破了!”他忽然有些无措,手不停地拽着衣服,然后不知该怎么好的样子,左挪右靠,极不自然。
“放松,爷爷,就平时怎么样就怎样,最舒服最自然的状态,照片才最好看。”
照好后,云川跑到他身边给他看。“看看,是不好看?多悠闲,牛也好上镜的。”
“喂呀哈,这这立马就能看啦呀!”老王头惊异地说。“好看,像画似的,这可真厉害,从前照相,等多少天,眨眼睛了,伸舌头了,头发被风吹起了,都没招。有时候怕闭眼了,瞪得眼睛都酸了。你这真快,你有水平啊!啥时洗出来给我啊?”他非常高兴,摇头晃脑地说,眼睛一直看着相机。
“等我去城里,马上就能洗印,就给您。”
“好好,这玩意儿是不便宜?胶卷贵吧?太快了。”
“不用胶片,现在的照相机都不用胶片了。”
“真的呀!高级呀!”他皱着眉头,眨着眼睛。“对了,你是云川同学?”
“啊,是的。”云川看着他,觉得一提到云川,就变得很多话要说,又不说的样子。“王爷爷,您认识云川的爸爸吗?云川奶奶说,云川三岁搬走再没回来过。”
“他奶奶这么说的呀。”他忽然神秘地四下瞧了一眼,然后拉着云川走进了玉米地里,用玉米杆挡着身体,还往坝上偷瞄着。“云川他爸应该快六十了吧?一走三十多年,你看他爹妈,都老成啥样了,怪可怜的,现在还能动弹,不知哪天,唉!”他摇头叹息,满脸的复杂。
“是啊,云川工作忙,他爸也不打工,怎么会不回来呢?”云川故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