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只是当时已惘然(小说)
一
志鸿总是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一个眉目清冷的女孩,与他站在一座木桥上冷冷相对,突然,他用力推了一把女孩,女孩往后一退,撞断了桥上已朽的木头护栏,女孩就一头掉进桥下河中。志鸿慌乱之下,想拉住女孩的手,却只抓住了冰冷的空气。志鸿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还有梦里那位女孩,一头如墨的长发,一双秋水幽深眼睛,眼睛里满是惊悸与恐惧,那么无助。
志鸿一次次从梦中惊醒,醒来冷汗涔涔。他起身到阳台上点燃一根烟,夜色里烟头明明灭灭,他重重地吸进去一口,然后吐出来,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窗外,月华沁骨,仿佛许多年以前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冰冷月色,那个女孩在生死线上挣扎。他想起曾经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如果你总是梦见一个人,说明对方一直在你内心最深处。可是,那个梦里的女孩,是一直深藏在他内心么?
夜幕降临的深圳,繁华喧嚷,人来人往。许多下班以后的情侣,手牵手在街头嬉闹,一位娇俏的女孩撒娇的靠着身边男孩的肩膀,男孩,手里拿着大袋的零食,一脸宠溺。望着甜蜜的情侣,志鸿倍觉孤寂。一位长发飘飘的姑娘,与志鸿擦肩而过,姑娘一双大大的眼睛,如秋水一般幽深,似曾相识。有一刹那的恍惚,志鸿呆了十几秒,转身追上那个姑娘,叫:柚子,柚子是你吗?那个姑娘一脸懵的看着志鸿,志鸿才知道认错人了。他连忙道歉,姑娘袅袅而去。这个姑娘跟他梦里出现的女孩,有一双类似的眼睛,又黑又亮又大睫毛长长。
“柚子,柚子。”夜幕下,志鸿打开手机,默默看着一个女孩头像,对着夜风喃喃念着。
“柚子,是你吗?我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女孩,是你吗?”夜风无言。女孩的头像灰暗。
二
日子波澜不惊,如果不是在三年前那个午后,志鸿因为奶奶生病回家,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在老家桥头再遇见那个温柔清浅的女孩。
时间未曾停留过,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志鸿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深圳打拼,公司刚起步,极少回家。忙碌的时间,与家人只是电话联系。那次听闻奶奶生病,病中一直唠叨着唯一的孙子志鸿,志鸿连夜赶回家。两个小时高铁,两个多小时客车,志鸿回到阳朔一个叫清江的村庄。村庄坐落山清水秀之间,一条宽二十几深十几米的河水把村庄分成两半,往左是上江村,往右是下江村。一座大桥把上江村,下江村连接起来。志鸿家就在上江村。
离大桥还有一段路,志鸿内心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惶恐。这些年来,这座大桥旧时的模样一次次出现在志鸿在梦里,手臂粗的两根铁链固定着两米宽的厚木板,人走在桥上,摇摇晃晃。两边是稀稀落落的护栏,护栏也是用木头固定。年少时的记忆,一直深刻脑海。还有那年那月,年少无知所犯下的错。
如今,大桥已改变了模样。五六年前已修了水泥钢筋的新式桥梁,桥栏也用汉白玉雕刻做成,远远望去精美壮观。
离大桥越来越近,远远望去,桥头站了一位长发飘飘,白衣粉蓝裙的女孩,背着身,往下江村方向眺望。志鸿心里纳闷,这谁家姑娘?志鸿在心里把村中所有姑娘大致身量过了一遍,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对号入座的女子。
大桥近了,志鸿走上大桥,桥头的女孩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在等人。女孩脚边一个拉杆行李箱,偶尔瞄手机。慢慢走近,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志鸿正要与女孩擦肩而过时候,女孩突然转身,望向志鸿。志鸿恍若电击,脑袋突然炸开般嗡嗡嗡作响。是她,真是她!这座桥上,志鸿最怕遇见她,偏偏多年以后还是在这座桥上遇见她。只是这些年过去,女孩的身材长高许多,气质已大变,五官却一如小时候,未曾有多大改变,志鸿一眼认出。何况这些年志鸿也一直各种渠道在打听女孩的消息,断断续续从村里的其他同龄人QQ或者微信中了解到一些,也见过女孩照片。
转身的女孩,白衣斐然,长发温婉,轮廓美好,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又亮,秋水般幽深,让人看不见底。女孩偏偏头,嘴角若隐若现的一抹笑,神情却很焦灼。一阵清风吹过,吹动女孩齐腰长发,女孩伸手绾绾了长发,眼眼略过志鸿,有一丝茫然,却清亮如星。志鸿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时候女孩的电话响起,女孩侧身接电话,声音清脆。志鸿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与女孩擦肩,匆匆走过大桥,仿佛有人在追赶他一样。以至于在桥上遇见的两位乡亲,与他打招呼叫他名字都忘记回答。乡亲面面相觑,不知这孩子中什么邪了。
走了一段路,志鸿转身朝大桥上望去,刚才的女孩,在桥头与一个骑电动车的男子说着话,然后搭着男子的电动车走了,去了下江村。
志鸿知道,那个男子是女孩的哥哥,下江村卿家的,准确的说,男子不是女孩的亲哥哥,是她继父的儿子,也是自己的表哥,而女孩,是表哥继母带来的女儿,小名柚子。只是许多年前,因为长辈的恩恩怨怨,自己家与表哥家再无来往。志鸿内心庆幸又惆怅。庆幸女孩一时半刻没认出自己,避免了些许尴尬。惆怅的是,这些年过去,女孩估计早忘记志鸿,当初那个幼稚又鲁莽的男孩,已然长成1米8的大个子,时光悄然改变了许多人的模样。
是夜,等奶奶休息以后,志鸿与母亲闲话家常。母亲突然低声告诉志鸿,卿家表哥的继母在桂林检查出大病,需要进一步核查,听说她女儿也赶回来准备带去长沙检查。志鸿呆了呆,望向窗外,窗外月色薄凉,仿佛多年前的月色,凄凄不已。志鸿叹息,心想,不知那个叫柚子的女孩,此刻,是如何的焦灼。
志鸿无从知道。
志鸿在老家呆了五天,陪着奶奶看病,陪父母劳作。稍有空闲,看似漫不经心去清江大桥看风景,一次次在大桥上眺望下江村。内心希望可以再一次偶遇柚子,甚至想,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亲口跟柚子说一句对不起。可是,希望终究落空。唯桥上清风如昔,桥下流水如旧。
第四天,志鸿从下江村的铁哥们哪里打听到,柚子已经在志鸿回家的第二天,就带着母亲去了长沙,听说她母亲情况不容乐观。
三
日子白驹过隙,生活马不停蹄,时间从来不曾为谁停留过。
志鸿回到深圳以后,繁重的工作,让他忘了许多生活琐事。老家的伟子建了个老乡微信群,也拉志鸿去了微信群,进去以后,志鸿赫然发现柚子也在群里。只是从来不说话。志鸿特地把微信群设置了特别提示音,关注群里的一举一动。可是柚子自始至终没冒个泡,她就像一个灰色的符号,遥遥存在,又远远苍白。
微信群老乡越来越多,几乎整个清江村的年轻人都加入,群里每天热闹非凡,村里的一举一动,哪家鸡毛葱皮的事群里都会聊聊,大家远在天南地北,倒也像在老家一样。可是柚子从不冒泡,志鸿去了她微信,微信空空如也,一片荒芜。
志鸿又从老乡处打听到柚子QQ,申请加好友,QQ居然通过。志鸿尝试给柚子发信息,每次打好字,最后还是删除,没有勇气发出去。柚子的头像一直灰暗着,只是会更新空间,志鸿默默地关注着柚子的空间。慢慢地从她的空间了解到,柚子的母亲在长沙湘雅肿瘤医院做了许多次化疗,又做了大手术,花费巨大,柚子焦头烂额。
有一天,柚子发表空间动态:“这个雨季那么漫长!挣扎,辗转在三个城市间,常常在高铁上望着飞驰的风景发呆,或黯然神伤,转身又笑着面对,我会微笑,但是不不代表一切都好,谁会知道呢?”
志鸿看了莫名心伤,说说下安慰言语众多,志鸿连安慰的勇气都没有,默然而退。
志鸿又从伟子跟其他老乡口中得知,柚子一边工作一边给母亲治病,奔波在永城,桂林,长沙三个长沙之间,憔悴不堪,整夜整夜失眠。曾经那位明媚的女孩,被生活重压折腾得脱了型。
当晚,志鸿在微信上与伟子商量,决定在老乡微信群给柚子母亲捐款,减轻柚子负担。志鸿让伟子出面,并说,不管捐款多少,自己按照总数加数倍。
伟子发了个问号表情,表示不解。志鸿不再解释。
捐款很快就筹好,志鸿兑现诺言,按照总捐款,数倍捐助。并嘱咐伟子不要告诉柚子,就说是村里老乡共同所捐。
伟子把捐款转发柚子的第三天,柚子突然在微信上找倒志鸿,并发给志鸿一个清单,清单上是所有捐款老乡的名单,某某人多少,自己的那一大笔也赫然在目。柚子客气对志鸿发信息说,谢谢,感谢大家的帮忙,我会铭记在心。只是你的捐助我不能全部收,只拿其中的五百块,其余的全部让伟子转还你。志鸿无言以对,只说,我只想略尽绵薄之力。柚子客气说,多谢。然后,并无下文。
伟子告诉志鸿,柚子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又说,你自己好自为之。
伟子问志鸿,你这样做为得什么?志鸿徒然无语。
伟子又说:“你这些年你一直这样做又何苦呢?她并不知你所做。”志鸿只是在网线这端,沉默无言。
伟子还说:“我可没有出卖你哈。柚子是个聪明的女孩,微信上的老乡就那么几十号人,每个人捐款一点,也就那么多。你倒好,一下数倍。清江村现在除了你还有谁?”
是啊,这些年自己的心思,估计只有铁哥们伟子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的第二年,柚子被她远在湖南永城的姑姑从清江村接走以后,志鸿一直各种渠道的打听柚子的种种。柚子家的所有情况也托伟子那班铁哥们打听着。知道她读书了,工作了,恋爱了,又失恋了。知道她一个人去了苏州,上海,广东,也知道她姑姑对她极好等等。知道她每年回家几次,她与继父家关系,细枝末节,林林总总。
甚至,志鸿读大学期间,放假从武汉回家时候,三次特地在永城停留。好几年志鸿都一直关注永城的天气变化,知道每每天气突变,柚子就会扁桃体发炎,咳嗽,发烧。
都说关注某个城,不是因为城中风景与美食,只是因为城里住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或许吧。
伟子又说,你这是在赎罪呢?还是在暗恋?何不勇敢说出来?志鸿无言。
或许是在赎罪吧,志鸿自言自语。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四
多年前,柚子的母亲嫁到了清江村下江村卿家。
柚子的继父曾经是志鸿的姑父。志鸿唯一的姑姑是柚子继父的第一个妻子。只是志鸿这个姑姑性格刁蛮,脾气执拗,小事可以骂半天,大事可以折腾得鸡飞狗跳的主,属于那种特别不讲理的女人。有一天,志鸿姑姑与婆婆闹口角动手推了老人,老人摔倒在地。姑父气不过,给了姑姑一巴掌。谁知道志鸿姑姑赌气一瓶百草枯喝下,最后抢救无效而亡。
不管事出何因,出了人命,娘家自然是不肯轻易饶过卿家。柚子的继父,陪尽笑脸,说尽好话,最后给亡妻披麻戴孝,娘家人才勉强算完。自此,卿家与娘家结下仇怨,老死不相往来。卿家也从此大伤元气。志鸿的奶奶,每每想起死去的女儿,就去卿家门破口大骂,姑父也避之不及,好好一个家,家不像家。也因此事,附近村子的女子不敢嫁入卿家。
这样过了几年,不知何人把柚子母亲介绍到卿家,同时还带了个“拖油瓶”柚子。那个时候的柚子纤巧娇俏,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得如一池碧水,深不见底。
柚子母亲是个勤劳聪明脾气温和的女人,自从嫁入卿家以后,在她精心打理下,卿家慢慢好起来。志鸿的奶奶看在眼里,如何肯咽下这口气,每每看见柚子母亲就挑事。柚子母亲都是忍忍,笑笑作罢。柚子母亲越是不搭理,志鸿奶奶就越是怀恨在心。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一转眼,柚子母女俩来到下江村两年了。
柚子与其她清江城的女孩不同,她温婉柔顺,每天都是一双白跑鞋,衣服都是干干净净,一头长发如墨,带着发箍。每天放学回家,柚子不像其他女生吵吵闹闹蹦蹦跳跳,她总是安静地走,不多话。有时候跟同学说话,也是安静的微笑着,侧头静静的望着你,一双眼睛仿佛会看穿你的心底。
志鸿每每看见柚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每天放学以后,志鸿都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柚子后面十几米。那个时候,志鸿甚至觉得空气都是香的,风也是醉的。志鸿甚至偷偷写了情书,最后又偷偷撕掉。唉,少年时代懵懂的心思谁又说得清楚呢?
听村里人传言,柚子继父家的奶奶对柚子并不是特别疼爱,疼爱自己一对亲孙子亲孙女胜于这个“拖油瓶”。庆幸的是,柚子继父对柚子视如己出。柚子母女,为人和善柔顺谦让,柚子也懂事,一家子倒也也算相安无事。
志鸿有一个妹妹叫雪姣,与柚子同班同学。志鸿高柚子两年级。那年志鸿初三,柚子跟雪姣初一。雪姣从小被奶奶宠着,在耳濡目染下对柚子颇带敌意。雪姣有几个好姐妹,都听雪姣差遣,在学校时候曾经好几次无端挑事找柚子麻烦。志鸿也数次提醒妹妹,不能这样。雪姣任性惯了,自然不肯听。
那天是一个夕阳如血的放学傍晚。
回家路上大家都要过清江大桥。当时,雪姣跟另外七八个同学走在最前面,柚子跟另外两个女孩在中间,隔了十几米,志鸿跟伟子几个铁哥们走最后。十几个女孩子在桥上追逐着,跳着,嬉闹着,大桥轻轻摇晃。傍晚的风,很轻柔,吹动柚子长发,纤细的小小身子,不吵不闹,不紧不慢走着,只是微笑的看其他女孩子嬉闹。有时候女孩们嬉闹到她身边,拿她当挡箭牌,她也只是停下微微笑笑。她仿佛就像清江河中柔软的一株水草,安静又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