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逝水流年征文】外公(情感小说)
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起外公,说起关于外公的一些桥段,慢慢地,将那些积累的叙传的片断连缀起来,外公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变得丰满而厚实,绚丽而有温度,仿佛真实站在面前。孩童时的我便在想象中常常将之演绎成一个人的传奇,这么多年来,这本传奇的书就在我记忆的图书馆里一直珍藏着。
许多许多的日子过去,母亲已垂老了,我也人至中年,慢慢向老年的边界奔去,有时候,当我在寂寞里枯坐,当我的思绪在漫无边际的冥想的旷野飞扬的时侯,我看到,有个人出现在大路的尽头,慢慢地向我走来,走来,带着微笑,步履坚实而豪迈……
这个人一身戎装,苛枪佩剑,长得魁伟壮实,方头阔面,两道剑眉之下,眼睛炯炯有神,瞟人一眼,那目光里透着令人敬畏的威严,灼妁逼人,让我不能对视。
……
外公世代道士(即农村常见的主持超度逝者法事的神职人员),传到外公这一代已是子承父业六世相传。
外公上过好几年私塾,受到过良好的传统文化经典的熏陶,《千字文》《三字经》《增广贤文》及四书五经(即儒家经典如《大学》《中庸》《孟子》《春秋》之类)等老书研读得颇为精道,能背诵大部分篇章。尤其让人赞叹不已的是写得一手炉火纯青的书法,按母亲的原话说,脚夹毛笔写的字都当得印板印的。书法之盛名远播四邻八乡,附近的凉亭、牌坊、庙宇的匾额题字以及乡邻的嫁丧嫁娶的楹联书写必非请陆道士(外公在乡人嘴里的口头称呼)不行。我曾看到过珍藏在大舅家的外公书写的经文墨迹,用蝇头小楷抄写,端庄妍秀,又不失灵动洒脱,取欧楷之劲拔,又兼含柳楷之丰韵,可谓搏来众长,自成一体。真让我叹为观止,不忍释手。
外公文武兼修,从小习武,刀枪棍捧擒拿解手样样在行,曾教打(即教武术)于他乡异县,最远到了云贵、四川一带。
有一年,年方廿来岁的外公到贵卅去贩盐,在街市上看到成群结队的瑶族姑娘,大夏天的,穿着清一色黛青色筒裙,也许是好奇心作遂,也许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的隐隐的青春躁动,在一个姑娘弓下腰看外公的盐巴的时侯,外公有意无意地用称杆撩起伊的筒裙,姑娘一声锐叫,倒把外公惊了一跳,手中的称杆应声落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不一会儿,一群身强力壮的瑤族男人将外公围得水泄不通,“胆敢调戏我们的婆娘,不能轻绕了他!”,说着不容分辩,密集的棍捧就铺天盖地落下,说时快,那时迟,坐在地上的外公一个旱地拨葱一跃而起,操起随身的扁担,一招横扫千军向壮汉们拦腰击去,扁担到处,那群汉子纷纷倒地,随即响起一阵哀嚎哭骂之声,又有几个帮手欲围上来,外公早已一记扫堂腿又摞倒几个,见情况危急,盐担也不及拿,飞也似的跑了。
我不能评判,这次历险是外公人生履历上的一个污点还是亮点,事后可否为自己的年少轻薄而羞愧或为自已的神武英勇而自得。谁知道呢?
外公为人豪爽仗义,好打抱不平,爱管“嫌事”。村里若哪个恶霸地主,流氓地痞,若仗势欺人,持强凌弱,外公便背着双手,威风凛凛地在那人的屋门前来回度着方步,以指桑骂槐的口吻说道,一个人别以为自个有几个卵钱,就欺男霸女,做丧尽天良的事,人在做,天在看,会遭报应的。听到外公声色俱厉的
斥骂,那做了亏心事的人,明知外公是针对于他,却躲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喘。侍外公走后,必找了那个受他欺压的人家,对自己的恶行进行赎罪补过。外公成了乡里百姓维护公平正义的法官和守护神,倍受村人尊敬,称呼为,“陆青天”,乡里保长,甚至县长大人都对他礼让三分,敬畏有加。
之所以外公受穷人尊爱,为恶人畏惧,和他富有传奇色彩的军履戎马生涯无不关糸。
外公有位远方姑父,黄埔军校二期学员,早年投身辛亥革命,后参加了蒋介石领导的第一次东征及平定滇桂军阀的战役和著名的北伐战争,因骁勇善战,功勋卓越,到抗战爆发前期,已官至少将师长。一次回乡探亲,经人举荐,相中了能文能武,人品正直的外公,便带到身边做了自己的副官。
有一次,姑父带着他的副官,即我的外公,参加姑父的上司某军长的一次庆功酒宴。席间,军长大人无意间提及他的一房姨太太患了一种很棘手的皮肤病,全身奇痒无比,抓挠即红斑一片,再挠便红肿结痂,如此往返环循。看遍军医和地方上的良医,皆无果而终。军长为之很是烦恼,姑父说,军座,不妨让我副官一试,他精通符水神咒,又兼通中医草药。在乡下时,经常给村民看病祛邪,在当地很有名气的哦!军长看着眼前这位相貌堂堂的有点腼腆的年轻人,心里便有几分喜欢了,又寻思道,反正都这样了,试一下又何妨?要治好了,岂不是x某的福分!
当晚,就留宿了外公。外公来到姨太太的闺房,见那姨太太年方三十上下,模样儿十分俊俏,外公撩起伊的衣袖,在手臂的患处,仔细看了一通,又问了伊的起食饮居的情况,心下便有了主意。回复站在一旁的军长道,军座,待我隔日前来,给姨太化碗神水,喝下即可痊愈!军长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陸副官别夸海口,你要知道,军中无戏言哦!我就不信我姨太这一医遍良医无果的疑难病症,你这个嘴上无毛的青年人能治好?卑职愿立下军令状,若医不好……别太认真了,陸副官,试一试吧!军长大人笑着制上了年青的外公的信誓旦旦。
第三天,外公如约而至,来到姨太太卧室,当面画了一道“呷符”,于一银碗中烧了,留下几缕灰烬,然后蓄上水,左手执碗,右手翘出兰花指在碗口处比划了数圈。然后,将化好的神水端到姨太太面前。让她咕噜咕噜地喝下,并不准遗漏半滴。临走前,拿出一大包草药,特别嘱咐姨太太的丫寰,将草药熬成药汁,放在姨太太的浴桶里,一天二次洗浴,直到用完为止。万不可懈怠或中止,否则将没有效果。叮嘱再三而回。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外公自已除外,他肯定是胸有成竹,无把握之举不但断送自已的前程,甚至可能因此丟掉性命!那位患病多年几乎对人生绝望的姨太太她的皮肤病痼疾竟在一个月后痊愈了。
军长大人喜不自禁,拍着外公的肩膀大赞,后生可畏!后生可畏!陸副官必前途无量!欣喜之下不但赏了外公二十块大洋,还央求姑父能否让外公做他的贴身副官?外公竭力婉拒了军长的好意,他决不能辜负姑父对他的一片载培苦心!军长再三挽留,盛情之下,外公接受了军座军需官(负责军队军需物质的官员)的任命,同时兼姑父的副官。
根已仙逝的五舅回忆,当年,外公每一次回家乡,都骑高头大马,前后有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护送,乡长,保长,押长以及当地乡绅皆陪护左右。一路浩荡漾威风八面。
按理说,外公在外军履数十年了,又担任油水丰厚的军需官,应该挣下了万贯家产,应该有华屋豪宅,应该有良田沃土。然而,外公什么也没给后辈留下。五舅说,外公生性豪爽仗义,乐善好施,经常写信,要外婆多多接济乡邻亲友,勿置产业,勿留钱财。他说,时局动荡,留下财产就是留下祸根。
我共有五个舅舅,其中二舅有些神秘,提及时,舅舅们都不太说得明白。我的母亲说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二哥,后来得知,二舅从十五六岁起就跟随外公在国军部队里当兵,又年长母亲廿十多岁,自然从未谋面。自从二舅跟随外公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了。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一年的那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一九三九年八月至一九四四年九月,发生了中国抗战史上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程度最惨烈最悲壮的长沙会战。一九四四九月的那场抗战,也就是长沙会战的第四次会战。那一天,作为军需官的外公,带着二舅,押运着从长沙邻县乡镇募捐来十多卡车的粮食蔬菜和棉被衣物等军需物质,日夜兼程,赶往长沙省城,那里近百万的中国军人正在和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军需物质就是军队打战胜利的保障,军需部队是军队的血液运输线。外公深知肩上担子的沉重和份量,筹齐粮草后,外公带领的军需队分队便星夜赶往省城——白天怕日军的飞机轰炸。
天麻麻亮时,军需队已到达了长沙古城的外城,能远远听到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了,外公绷紧的神经稍稍松驰了下来,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头顶天空突然响起尖锐恐怖的飞机引擎的轰呜声,在那一刻,外公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完了!真的完了!该天杀的日本鬼子!日军飞机呼啸着掠过那一辆辆装满了粮草的军车的上空,随即响起振天撼地的炮弹炮炸声,军需队的周遭,军车的上面,掀起漫天的尘土和硝烟,……就在那一场日机的轰炸中,外公的二儿,我的二舅,青春的生命就永远停滞在那一刻,同所有的无数的默默无闻的抗日将士一样,长眠在那片曾为之浴血奋战的热土了。
幸免于难的外公怀着丧子之巨痛,待敌机飞走后,不及多想,命令部下收拾好残存的军需物质,驱车又马不停蹄往战区前线赶去……
时间到了一九四九年上半年,国民党的残存部队要不是投诚共产党,就是携家带口,逃往台湾。外公原本是随姑父一起往台湾去了,几乎快上船了,忽又折回来,他丟不下他的老婆孩子。
他乔装打扮成乞丐,几干公里的行程,一路乞讨,一路风雨露宿,整整三个多月的艰难旅程,回到家时,篷头垢面,破衣烂褛,骨瘦如柴,谁都不敢相认,这就是那个曾经风姿竦爽英气逼人的上校军需官。
一九五九年,“三反”“五反”政治运动的时候,外公被村里的一些仇恨他的曾经的地痞流氓告发,在全公社,作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的典型,被关进了公社小学的“牛棚”里,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天天戴着高帽在万人大会上批斗。但无论怎样遭遇“武斗”,他始终只说一句话,我是好人,冒做亏事心!
外公终于病死在那牛棚里,死相怒目圆睁,牙关紧叩,嘴角溢出缕缕鲜血。
去年,北京举办盛况空前的“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胜利日大阅历,当我看到那些坐在功臣车上的抗日老兵们时,我不由想起我的外公,禁不住,潸然泪下…….
老师对小说主人公性格和命运进行了深刻全面的剖析,语言生动精辟,观点积极正面。再次感谢老师对本文的编辑和高度的赞赏。谢谢。顺祝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