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一点酒。我说我喝了一点酒，就是一点酒，这是有根据的，也是相对于我的酒量的准确考量，所以，说喝一点酒都说得多了，应该说喝了一点点，甚至可以说是喝了一点点一点点或者很小很少的一点点。酒这玩艺，不能说几盅几杯，不能说几斤几两，不能说几瓶几箱，只能说一点或一点点或者很小很少的一点点，尤其在回到家中面对爱人或说老婆或说妻子或说婆娘的时候，只能这样说，而且要一口咬定，上老虎凳，喝辣椒水，甚至使用美人计，也不能临阵改变口供。这是经验之谈，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如果说，我说如果说，你做不到这一点，请你远离美酒，远离乙醇加水，远离CH3CH2OH+H2O，否则，你就坏菜了。
　　 我属于坚定分子，除去脑子不达标外，如果在战争年代，完全具备一个间谍人员的基本素质，很可能成为郭汝瑰或理查德.佐尔格那样的高级间谍。对一个高级间谍来说，辣椒水都不怕，还会怕美酒？我当然不怕，非但不怕，而且喜欢，而且非常喜欢，悄悄告诉你，我还有点小瘾，一点点小瘾。经常想喝，想喝点，想喝一点，想喝一点点。在家喝的时候，我常对爱人说，就喝一点，就喝一点点。女人们总是小气，答应一点，就是一点，只少不多，一点点几乎就是一滴滴。我常常后悔，后悔这辈子没有娶到一个豪放爽朗的女人做婆娘。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谆谆教导我说，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对婆娘一辈子，可我就是不听，执着得有些执拗地娶了现在的这个婆娘，还言之凿凿地说什么，爱啊，情啊，死去活来的。现在想想，果然就应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老话。其实，也不用后悔，家里不让喝一点，咱就到外面喝一点，到婆娘们鞭长莫及的地方喝一点。游击战，只有游击战才是我们能够喝一点的制胜法宝！所以，我们要想不断地喝一点，就要不断地转移喝一点的地方，到婆娘们的后方去，到婆娘们灯下黑的地方去，喝一点换一个地方，让婆娘们琢磨不透，捉摸不到，从而将喝一点进行到底，取得最后的酩酊大醉！
　　 我那天晚上喝的那一点，就是在一个秘密地方进行的，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一点都不为过。我估计，就是把我婆娘送到美国中情局培训几个月，也未必能调查出我那天的行踪。
　　 我接到雪儿电话的时候正是下午想找地方喝一点的时候。一般情况下，每天的下午，是我最为清醒的时候。你想呀，头天晚上，我喝了一点，有可能比一点还多了一点点，早上和上午都还不能开车上街。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的交警，很操蛋的，拦住司机师傅，就让吹。吹，可不是闹着玩的，吹不好，你把他们手上那玩艺的数字吹出来，再吹过二十，吹过八十，那你就倒霉了，那就有你好看了。有好多次，我路过时，很想吹一下，交警就是不让，居然说我妨碍公务。不就是吹一下嘛，我又没开车，连摩托车都没开，干吗不给吹！不让吹，就不吹，我回家吹。回到家，大家都睡了，夜深人静，一个人吹，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影响，多好，多得劲。我把外孙的玩具喇叭拿出来，鼓足了劲，一下子就吹响了，这一点，我比我外孙强几百倍。当时，我把喇叭买回来，他再怎么吹，就是吹不响，弄得我给示范了好几个月。每一次，我刚把喇叭吹响，婆娘就出来了，夺了喇叭，比交警还操蛋！
　　 那天，我不光清醒，而且还有点兴奋。我在半清醒状态下胡编乱造的所谓小说《度一刀》被我糊里糊涂地作为投名状一样首发到了《江山文学》上，结果被一个叫莹莹子期的老师稀里糊涂地给编发出来，成了我在《江山文学》的处女作。我当时看到时刚好喝了一点，就想，老师是不是也喝了一点或者还多了一点点，居然在编者按里说看完之后“忍不住击掌叫好”，还给赞了一个！隔了一天，被冠了个精品，更邪乎的是，半个月不到，又被弄成了绝品。我打开网页正看的时候，雪儿打来了电话。接过电话，我更加兴奋，几乎就要忘乎所以了。于是，骑上我那辆被我誉为越野车里的山地车的山地车，箭一样地把自己射出了小区。
　　
　　 二
　　 雪儿约我在霜雪苑见面。
　　 霜雪苑是个山庄，在郊区，我去过几次，距县城有五六里的样子。不过，去的时候，我觉得是六里，回来的时候觉得只有五里或者不足五里。山庄前有一颗皂角树，是那种被林业部门和文物部门钉了牌子的古树。树干有三个大人搂不那么粗，早已中空，钻得下三四个捉迷藏的娃娃，地上虬根暴突，纵横交错，树冠比农家院子还大，春来萌发嫩黄嫩黄的嫩芽，夏至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皂角，入秋皂角由青变黄变紫继而变得漆黑，待树叶落去，皂角便竹板一样打响在微风里。
　　 这之前，我不认识雪儿。说不认识，也不确切，我们已聊过多次，电话里，微信里，很方便的。但说认识，更牵强，走到大街上，面对面走过去，即使撞了膀子，谁也不会知道对方是谁，有可能还会练上一阵，大打出手也不可知。
　　 雪儿是个诗人，喜欢写一些花呀草呀的小诗，作品散见于地市级的一些报刊，大部分作品发表在《江山文学》，是个比我早几年到《江山文学》的“老人儿”。因为雪儿的作品都是署名雪儿，县里的作家群里还没人知晓。我也是到了江山，与雪儿加了微信，成了圈里的朋友，才知道是一个地方的人。
　　 现在的写作，大都是业余的，我不例外，雪儿也不例外。雪儿比我强，小小年纪，就当了老板，尽管手下的员工还不多，但毕竟是个老板，自己说了算。我就不行，在单位虽说也是个领导，而且跟局长一样是个正科级，却因是个副职，有着天壤之别。时下，机关单位里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当然只是在暗地里至少是在台子下面流行的：一千个副职不顶一个正职。这话说得有些绝对，但是实话，只是一绝对，就片面了。在单位说了不算也是有好处的，譬如，找你的人少，正好可以静下来写写画画，再不济，也可读读闲书。正职却不行，找者二千五，躲都躲不了。机关单位是这样，雪儿的公司也是这样，所以，雪儿找了一个这样的地方见面，僻静。
　　 雪儿的公司叫丹阳县一线牵鹊桥有限责任公司，这是我从微信里得到的信息。一听这个名字，十有八九都会猜到雪儿的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婚姻介绍所。雪儿没说约我做啥，但我知道雪儿不会把我发展成她的客户，因为我曾多次在朋友圈里发过外孙可爱的照片，一个做老板的人不会傻到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我赶到山庄的时候，雪儿已站在皂角树下翘首以望了。这是我与雪儿事先的约定，谁先到达谁就站到皂角树下等，便于识认对方。远远看见雪儿时，我心里蹦出一个美好又悲凉的词汇——望夫树！我这人记性差，记不起是哪个故事里有望夫石，还是哪个故事里有望夫崖，也可能就因为这一点，才蹦出一个望夫树来。你看，我这人，老了老了，还有这坏想法，难道真想老牛吃嫩草？想想有些不大可能，一个生理上衰老，心理上衰退，即将达到免检的无公害男人标准的人，还能有吃嘛嘛香的好牙口？噗嗤！我自己在心里笑了。
　　 雪儿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又着意打扮过，更加地漂亮。我这人嘴笨，笔也拙，不会形容，也形容不好，就是拿着很好的词也可能把人形容得还不如没形容漂亮。雪儿很白，但不是雪的白，是桃花的粉白，白色是冷色，雪儿的白却不冷，不冷，反而暖，三月的暖，灿烂又烂漫。雪儿穿着黑色的职业装，白色的衬衫，一白一黑，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及至跟前，咯哧！我双手刹车，稳稳地停住，一只脚点地，一只脚放在脚蹬上，装出一副潇洒的模样。雪儿问，你是半川柚子老师吧？写稿人，现在流行语叫码字匠，都称老师，亲切，尊重，听着舒服。我说，我是。雪儿就把我引往山庄最后面的一个亭子式的包间。
　　 包间坐落在一个飞崖上，乍一看，悬空着，要飞走或者掉下来的样子，很令人担心，到了跟前，才知道，石崖并不陡，很稳固，只是亭子外面水泥浇筑的环道部分伸出了崖石而已。雪儿引着我沿崖畔窄窄的石阶拾级而上。石阶分上下两个部分，每部分九级，共十八级。雪儿说，这是有讲究的，意涵九五之尊，上去要发，走下要发。雪儿不住地提醒我注意脚下，小心石滑。其实，对一个山里长大的人来说，爬这么几级石阶，那就是小菜一碟！雪儿这样的提醒，想必是真心的温馨的富含真情爱意的，我当时就感受到了。
　　 这本是一个亭子，两年前，我接手山庄后，给四周装了玻璃，就成了一个包间。包间四周的玻璃是一种半透玻璃，跟车窗贴了膜一样，坐在里面可以看外面的风景，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来。我对雪儿的介绍半信半疑。我知道，车窗玻璃有半透功能，那是贴了车膜的，这包间分明没有贴膜。难道这是雪儿在给我下套？后来我每次跟雪儿说起这事，雪儿都要耻笑我一番，我脸上装出挂不住的样子，心里却吃了一匙蜂蜜一样得劲。
　　
　　 三
　　 进入包间，雪儿便开始泡茶。在这样一个半密闭半开放看得到外面无限风光的空间里，放松了，轻松了，心情自然就美好了。我这人就这样，心情一好，就想喝一点。可看了看包间里的摆设，哪里是什么餐厅包间，活脱脱就是一间茶室！看来，雪儿压根就没有请我喝酒的意思！我不免有些失望。
　　 雪儿泡茶的手艺很一般般，一点也不专业，甚至看上去有点装模作样之嫌。不知啥时候开始，丹阳兴起喝功夫茶，几乎是一夜之间，城里的大街小巷，呼呼啦啦，冒出几十家茶社，茶庄，茶吧，茶餐厅，名字各异，功能一样，都是喝茶，喝酒，搓麻。山庄里有这么一个包间，来喝茶的一定不多，谁会为喝一口茶，大老远地跑到这个地方，除非有着特别的意味，就像现在雪儿和我一样的隐秘约会。我是不是又想入非非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喝茶讲的是二茬开喝，边喝边聊。雪儿做着茶艺，偶尔呷一盅。雪儿茶艺不精道，喝茶的姿势却很好看，兰花指掐着，胳膊拐高高悬着，半遮半露，欲遮还露，犹抱琵琶半遮面，诗一般纯美！雪儿和我聊了一会儿茶，又聊了一阵儿诗，当然也聊了聊外面的风景。现在是秋天，树叶黄的黄，绿的绿，红的红，紫的紫，五颜六色，杂乱无章，跟街头那个自称画家的精神错乱者画的油画一样杂乱之中有一种自然之美。
　　 雪儿终于切入正题。雪儿的公司新近开辟了一项新业务，要说也不算新，应该说还是老一套，给人牵线搭桥，成就婚姻大事。说新也新，跟以往不一样，这项业务很挣钱，却很不道德，至少说在一般人眼里是很不道德的。雪儿现在还没有拿准，还很犹豫，还很纠结，该干不该干，该怎么干，一片空白，也不是空白，是一盆浆糊，浓稠浓稠的，搅也搅不开，所以就想要我来帮忙拿个主意，斥个思路，说说咋办。还有一层意思，请我出山，做公司的业务总监，即使做个顾问也行。我没有正面回答雪儿的请求，却反过来问，新项目究竟是啥？雪儿说，帮助小三上位。马天爷！这也叫项目？我显然被吓着了。我原本清醒着，经这么一吓，糊涂了，彻底糊涂了。这真可谓是新项目，绝对的新项目，后有没有来者，不好说，前无史例，答案是肯定的。我说，你的这个项目，我做不了顾问，更做不了总监，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雪儿见我如此决绝，连连说，喝茶！喝茶！喝个鸟！还不如请喝点酒！我在心里说，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扶小三上位的项目，不是在拆人婚姻吗？没看出你雪儿这么漂亮的姑娘，竟是这么龌龊！我说，屋里好焖，咱出去走走。说罢，我便起了身，雪儿只好跟了出来。
　　 一个美女陪着在山野的林子里散步，是怎么一种情景，又是怎么一种心情，没有经历过是很难想象的。
　　 心情好，步子迈得快，不知不觉走到了林子的深处，我们看不到外面的山庄，想必外面更看不到我们。这时候，应该是有所作为的时候，也是可以有作为的时候，许多美丽的故事都是在这个时候悄悄发生的。我看见一片杂草丛，半青半黄，便走过去，坐了下来。雪儿也跟了过来，这是必须的，没有选择的。雪儿没有与我并排而坐，也没有面对面，而是侧对着，而且留了一定的距离，这样很得体，不至于尴尬，也有效地扼制了一切美好故事的发生。
　　 路上，雪儿跟我聊的尽是她近期在《江山文学》发表的几首小诗。我知道，雪儿是在有意避开刚才不愉快的话题。在这画一般的风景里谈诗，本应该是最有趣的，我却觉得寡味，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浪费了雪儿的一番美意，到了末了，不觉有些歉意。雪儿一坐下来，我便主动扯到了原来的话题。我说，你怎么会想到要做这样一个项目？雪儿说，这个项目不是想出来的，是我同胞胎姐姐的一个心愿。
　　
　　 四
　　 雪儿是外地人。丹阳这地方不大，城市更小，被大山围着，呈半封闭状，所以，丹阳人很喜欢把丹阳之外的人称作外地人，就像中国人把中国之外的人叫外国人一样。中国人把人叫外国人，却是十分友好的，少数一些人，不仅友好，还有些讨好，说讨好是轻的，说献媚都不为过。丹阳人说人是外地人，却不友好，冷漠，冷淡，甚至有些歧视。雪儿到丹阳已有些年头了，扳指头算算，两头挂橛儿，已是十年了，关键是户口，户口也已落在丹阳了，但丹阳人就是不把雪儿当成丹阳人，仍很不友好地叫雪儿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