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呀，我做了个梦，那一片荒草地上就那么一小洼水，我一脚就踩没了，踩没了呀。外公躺在床上，干瘦的手攥着我的，攥得我生疼。等外公终于平静，我把手抽出来，抹上药膏。这样的情況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的手都会青紫一片。每次外公的梦里都有水，都是一丁点的水，都是被破坏的水。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在小辈里，我是最了解外公的人。外公参加过红军，他很爱学习，小时候我去看他，他总是把字写在家里的土墙上，教我识字；等我长大了，土墙没有了，他就把不认识的字描在硬纸上，单等我去了让我教他。
　　 外公家有两奇。
　　 第一奇，外公家的压水井在屋里。过去农村家家户户有压水井，基本都在户外，风吹着日晒着，也不当啥金贵东西，井台旁边总是湿漉漉的。外公家房子也不大，怎么就把井打在房子里了呢？而且我每次去，都见井口上盖着一块布，井周围总是很干燥，基本不见有水洒出来，需要用水的时候，外公就把布揭下来，小心地添了引水，然后慢慢按压，好像对待啥宝贝似的。
　　 第二奇，外公有个铁匣子，上了锁。我外婆，我妈，还有我小姨，都没见过里边装的啥。我妈向我嘟囔几回了，也不知里边装的啥宝贝？闺女都不让看。我总是见外公捧着匣子端详，还老是拿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之后又来回抚摸着，跟平时摸我的小脑袋一样。有好几次摸着摸着，外公竟流泪了。那时我就盼着外公把匣子打开，好看看里边藏着什么秘密，可是却从没见他打开过。
　　 其实除了这两奇之外，外公做的事也有些奇怪，我小的时候，每隔两三年，外公会外出两三个月，至于他以什么方式外出，到了哪里？做了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每次回来，外婆都会和他大吵一架，因为本就困难的家会因他的出行变得更困难。外公从不辩驳，任凭外婆吵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看着外公的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在外公又一次要外出时，我提出和他一块儿去。外公拒绝了我，丽，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自己去。看着外公坚定的目光，我尊重了他的选择。
　　 那次回来之后，外公沉默了好多天。外婆早已去世，也没人和他吵了，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树荫下，抱着那个匣子，阳光透过树影映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的，像是一幅深沉的画，让我不知用什么词语形容。
　　 之后，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那一年之内进了多次医院。有一次外公觉得自己抗不过了，就把他的两个女儿都叫到病床前，交待自己的后事。先是拿出一些东西，一个存折，上边的数字挺寒酸，一千二百八十六块钱；一个布包，里边是外婆的一些杂物，有布花，头绳之类的，不知他啥时候收起来的。“我这一辈子能留给你们的，就这些了。”外公说。匣子呢，爹，那里边到底是啥，该给我们说说了吧，小姨说。小姨和我妈还真不是贪财，对老人也很孝顺，我想大概好奇占的成分更多些。外公声音低哑，但语气坚定，那个你们不必知道，我死后把匣子和我的骨灰埋在一块儿就行，小丽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我知道我要听一个故事了，或许这是一个悲凉的故事。
　　 丽呀，把匣子拿来，打开。外公摸出一把磨得溜滑的钥匙给我，我不由变得虔诚起来，我打开的是外公隐藏几十年的秘密呀。锁眼并未像我想的那样生锈，油滋滋的，挺顺溜地打开了，掀起上边的一层红绸布，下面是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看着粗糙得很，外皮漆还掉得一块一块的，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怎么就给了我一种肃穆感。
　　 我果然听到了一个悲壮而伤感的故事。
　　 那时，外公刚刚十八岁，跟着战友们在一座山里藏了一个月。这是一座土山，虽不像沙漠般干旱，却没有水源，到处荒着，也没有什么野果之类的东西，干粮吃完了，树皮剥净了，关键是，水马上要没了。外公的年纪小，是被照顾的对象，最后一壶水，他喝一小口，战友们只湿湿嘴皮子，而班长已经几天没沾水了。班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个月过去变成竹竿了，原本圆圆的大脸盘，这会儿眼睛深深地凹陷着，脸上的肉基本上没有了，干瘪瘪的，看着挺吓人。多天的营养不良滴水未沾，已经让他的生命力流逝殆尽，可是，他坚持把水留给年轻的同志，水壶就在他怀里放着。外公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一点点地丧失生机，年轻的他心如刀扎，于是暗暗做了一个决定，趁着班长睡着，一定要把水喂给他喝。
　　 外公蹑手蹑脚地把水壶从班长怀里掏出来，轻轻晃了晃，还有两三口的样子。他拧开了壶盖，把瓶口对着班长的嘴，可是这时他才发现，班长的身体已经硬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向他袭来，水壶掉在了地上，仅有的几口水，洒了。战友们被外公的哭声惊醒了，并没有人责备他，大家默默地安葬了班长，之后又有两个同志相继离去了。好在他们接到了转移的命令，走出了土山，剩余的人总算活了下来，可是，那几个死去的战友却成了外公心中的伤痛。他总是想，如果不是自己总是喝一口，匀给班长一点点，或许班长不会死，如果自己不把最后两口水弄洒，或许那两个同志不会死。
　　 之后外公随部队转战各地，在战争胜利后回到了老家，老家的人只知道他当过兵，村里要给补助，也被他拒绝了。他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样生活着，除了他的心里装着的那个沉痛的故事，他像大家一样艰难而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上边传下来一份名单，是表彰英雄的，我外公的名字就在上面写着。可是，他还是拒绝了一切的荣誉和奖励，他说，真正的英雄已经牺牲了。
　　 原来外公所有的奇都和这个故事有关，三年一次的旅程，外公的脚步或许是到了……
　　 此时，我在窗前独坐，把这个故事写成文字，窗外，夜色正浓，一轮明月挂在天宇。或许，离开我三年的外公已经与他的战友团聚了吧，他们是否在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