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根藤兄弟(小说)
王老大、王老三、王老四是王德武的三个儿子,王老二、王老七是王德文的两个儿子,王老五、王老九则是王德双的两儿子,既然众人都捧宠着王德武、王德双,那么他们的儿子也王家沟也就高人一等,处处持强,王老大就处在领头雁的位子,而王老九在众兄弟中最小,也是沟里红人王德双的幺儿子,看得就更为娇气一些,这让王老八小时候就受了不少冤枉气。
阿爹王德全也在家族事务受了不气,一张嘴怎奈争得过三张嘴,但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回家就借酒烧愁,酒是自家酿的地瓜烧。为此,阿娘周大英也跟着受气,常骂道,王德全,你那三个瓢把子哪是兄弟?连个外人都不如!要不如,还不如一刀两断,从此不来往。阿爹也只能虎着脸,在外人面前嘴皮子从不饶人的他,此时也一言不发了,对于周大英,他是有愧的。周大英是他沟北边的桂树沟的,只因沟中间有一棵上千年、两人合抱粗的桂花树而得名。她是王耀祖用一头牛换来的,当初,她根本就看不上王德全的,山里的男人,饭不过三碗,又瘦弱,拿什么吃饭?而她冲着他是沟里最有文化的人而才答应。自此,就毁了她的一生,王德全肚子里的文化知识还不如茅坑里的粪便,粪便可以当肥料使,肥地、肥禾苗,而他干活儿不如她,反而把她当男人使,他却成了婆娘,且还有个恶习,就是好酒如命。早上下地要抿两口,晚上睡觉也要喝上几口,一口的酒气还要往周大英的脸上、奶子上蹭来蹭去,弄得周大英满肚子怒火,怒道,王德全,你干脆叫“王德怂”!干活、挣钱,没得俅用,光想着那事儿。他也不发怒,继续干着他想干的事情……
三
幼年的王老八就常听到阿娘埋怨阿爹的一些话,对自己三个伯伯没有好感,对自己的那些只隔着一根纱的堂兄弟们也没有感情,他变得沉默寡言,一头钻进了书本。在书本里,他懂得了“万般皆下贫、唯有读书高”的道理,这也成就他成为沟里唯一考起的“秀才”。
王老八对于三个伯父及众兄弟欺负阿爹王德全的事情,那时他只有三岁吧,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对沟里、沟外的事情都感到好奇。
那天晚上,王老八睡得懵懵懂懂,隐隐约约听到阿娘的哭声,哭声似一曲月光下忧怨的曲子,阿爹也在一边沉重地叹着气。他迷迷糊糊地看到阿爹抚摸着阿娘的肩膀,说,大英,都是俺对不起你,你跟了俺后,没享一天的福,还尽受着了气儿。这是阿爹第一次向阿娘表示歉意,也是最后一次向阿娘道歉。阿娘没说一句话,只是咽咽地哭得更凶了,这是一种无声的诉说,也是一种无奈的渲泄。未了,阿爹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句,王家屋的人都是鬼!都他妈的混蛋!都不是人……
山里人,有句俗话说得好,有力吃力,有智吃智。王德全有智却吃不上,成了文不文、武不武的人。自从那天晚上向阿娘道歉、骂王家人不是人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下地、干活儿,他总是赶在周大英的前头,自己力气小,笨鸟先飞。周大英还在梦中呓语,他就悄悄地起了床,去了地里,等周大英到地里的时候,他已把地里的活儿干了一大半。他让周大英干了一会儿,就叫她回去给娃儿做饭去了,自己继续干完才回去。下午下地干活儿,他干脆就没让周大英再去地里,自己一直干到太阳完全落山、见不到人影了才回去。他变成了一个真正担着担子的男人!
俗话说:怄气伤肝。其实呀,在王德全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那口气一直到他断了气还没有想明白,咋了呢?打虎要靠亲兄弟,他的三个亲大哥却为什么如此这般对他?他也就是为了争这口气,以前,他是幺儿子,王耀祖做什么事儿都向着他(他的老伴早已过世),比如说,对于自己的赡养问题,王德文、王德武、王德双要求每家一个季度,按从大到小的顺序轮流转,从表面上,这种赡养规则很公平,既不偏向谁,也不向着谁。可王耀祖想通了,春、夏、秋三个季节好,他不用烧柴禾取暖,而冬季,三九寒天的,光他一个人就得千把斤干柴取暖,这不是让幺儿子吃亏吗?而幺儿子体质差,家庭条件又最困难。于是,他就找到王德文、王德武、王德双说,这种赡养方案不行,自己不能在一家呆得时间过长,由一个季度换成了一个月。实际上,他在内心里是在照顾王德全。三个大儿子拗不过王耀祖,毕竟他是老子,面对这个问题,他曾发了一通脾气:老子还活在,只要老活着一天,就得老子说了算!王德文、王德武、王德双只得面面相觑地离开了,按照他定的规则去办了。
王老八的阿爹王德全人到中年,终于活明白了,人生在世的一道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是自己亲爹娘才是一心为了自己,兄弟姐妹长大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儿,那都全靠不住。阿爹已是耄耋之年,而自己还没有尽一分孝心,还让老人家成天为他着想,他该奋斗了,该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他得争一口气,得熬上人上人,让王德武、王德双看看,他也不是孬种!所以他变得这般勤劳,变得对自己的婆娘周大英好,变得对自己的俩娃儿好。他要争一口气,也要让自己的几个狗仗人势的亲侄儿看看,他是他们的亲叔老子!为了这口气,他不仅把自己的地整得软乎,种出了好庄稼,收成也不错,日子渐渐有了好转。
周大英地里的活儿少了,但她也没有白闲着,每年喂了两头猪,杀一头年猪,人活着为啥?俗话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人一生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有吃有穿吗?对于她们这些在穷山沟的普通百姓而言,有什么比吃、穿还重要的吗?有吃、有穿,这就是好日子!有着婆娘、娃儿、热炕头,这就是好日子!所以,她也想通了,尽管穷点儿,也不能苦了娃儿们,杀头猪,让孩子也沾沾油水,打打牙祭,不能太苛刻娃儿们了。另外一头,每年都卖了,以补贴家用,对于男人王德全的转变,她在心里是无比欣慰的,人穷不怕,就怕志短,没了愿望,没了理想,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人生有何求?男人疼爱,儿女满堂,就该知足了,若是前几年,看到王德全那不成器的样子,她也就心灰意冷了,还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而眼前,王德全一步步地向好处转变,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是平凡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人平安就行了。
王德全起早贪黑地把地里活全部干完了,力气少、干活慢不怕,蜗牛蜗行,怕什么,怕就怕人穷而又懒惰,好吃难做,那就完了。沟里除了贫瘠的土地,基本没什么副业可做。但穷则思变,沟里人终于想出了一条挣钱的路子,贫瘠的土地种粮食,收成低,挣不到多少钱。那几年,沟里有一种叫“黄姜”的药材,其激素的价格比黄金还贵。沟里人便一窝蜂地种起了黄姜,不仅把自己的承包地种上了,而且还新垦些二荒地,也种上黄姜。王德全当然也不落后,他把自己的十几亩槐树树给砍了,并新垦了出来。他如今干活很卖力,早上麻麻亮就起来了,去了地里,为了多干点儿活儿,就带了点干粮、凉开水,中午都不回家,在地头上将就着吃罢,又开始埋头干起活来。
终于有一天,王德全感觉自己全身没了力气,而且肚子的右下侧有块硬硬的东西。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让周大英也摸了摸。周大英摸罢,大吃一惊,同样在自己的肚子右下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右下侧软软的,没有硬块,而王德全肚子右下侧不一样,硬硬的,哪里是不是长东西?五德全是不是生病了?这些疑问从她的心里滋长出来,不行,得让他去街上看看医生,若没生病,怎么感觉没劲儿?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王德全说了。王德全开始为了节省钱,不管周大英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最后,周大英说,明天,俺陪你去街上看医生,你若不去,俺就回娘家。王德全最怕周大英回娘家,沟里的婆娘回娘家,一般都是意味被自家男人欺负,给娘家透气儿,让娘家人给她撑腰。以前,周大英也回过几次娘家,每次都是王德全厚着脸皮去接回来的。当周大英说她要回娘家的时候,王德全这才点了头,说,大英,别回娘家好吗?俺跟你一块去街上医院检查还不行吗?
第二天,王德全、周大英就去了街上的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犹如在周大英的心中响了一个炸雷,让她感到天昏地暗,天塌下来一般。王德全得的病是肝癌晚期,生命最多还有五个月时间!这是医院的白大褂医生把她悄悄地拉到一拐角处告诉她的。医生说,大嫂,病人的精神也很重要,像这种病是不治之症,花多少钱也治不好,就是去美国也治不了,所以,你就让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但有一条,一定要对病人保密,若让病人知道了,精神再一垮,一个月就会要了病人的命。医生是个好心的医生,给她开了些消炎的药,让她对王德全谎称没事儿,只是炎症,回去打几针,吃吃药就会好的。
周大英真不知道自己那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心里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王德全病倒了,她得照看着地里的活儿,还要伺候病人,特别是那个埋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一直像块千斤重石压在自己的心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也渐渐地黑瘦起来,身子累,心更累,成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时,她也想到四房头的王家人,想找王德武、王德双说说,他俩毕竟是王家四房头的门面,兄弟病了,他们不可能不管。那天,她下地干活刚好回家,在沟中央的大路上遇到了王德武,她佯装着满脸的笑容,说,娃儿二伯,德全病了,你们是亲兄弟,应该去看看。她说这话的意思实际是想告诉王德武,王德全得的是不治之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去看他一眼,做一个最后的告别。然而,王德武并没有领悟她的意思,对于王德全病了,他早有耳闻,只是揣着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他并不没有问王德全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不到医院去治?若钱不够,他可以召集其它三个兄弟凑一些,赶紧送到医院去之类的话。他只是淡淡地说,哦,病了,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急忙忙地回到家里去了,从此,再没有过问。
王德全是精明之人,开始一个月,他还对自己满怀信心,自己的病是气坏的,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劳累,才得上的,只要自己心胸开阔,不把那晚上与他的三个大哥、几个侄儿闹矛盾的事儿放在心上,再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他每天都照吃,还有那几瓶点滴,就让王家沟的赤脚医生给打上了。休息的时候,他还着急着地里的活儿,生怕把周大英给累坏了,每当周大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他都关切地说,大英,你别累着,每天少干一点儿,等俺好一点了,俺去把地里所有的活儿都干好。周大英只是默默地点头,背过他的时候,两行辛酸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吃了十来天的药,感觉病情没有好转,反而身子越来越没有了劲儿。他便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但看到周大英劳累的身影,他没好直接问。又过了十、二天,他感觉到不对劲儿,浑身没劲不说,而且背上的骨子里有一阵阵难忍的疼痛,特别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痛得只好咬住自己的胳膊。当他再次问周大英的时候,周大英只是淡淡地说,德全,那是你吃药有了效果,病情再慢慢好转呢。他开始不相信周大英说的话来了,以前,周大英说的每一句,他都信奉为圣旨,而今天,他开始怀疑了。那天,等周大英下地之后,他就开始忍着疼痛在屋里寻找起来,他要寻找医院的检查结果。他终于在周大英的枕头下面寻得了一沓街上医院的检查单,一张印有肝脏图影的B超图案上写出一行结论:肝脓肿晚期。他是读过书的人,知道这几个字意味什么,手不停地颤抖起来。那几个铅印的大字如妖魔一般在他眼前晃动、跳跃,似乎在说,来吧,跟俺一起走吧,那边的世界没有烦恼,没有兄弟间的打压、尔虞尔诈,你会过得很快乐。他的脸上也流出了两行辛酸的泪水,喃喃地说,俺去了,俺的老六、老八怎么办呀?谁来照顾他们呢?他一个人流了一上午的泪水,他不知能让周大英知道这些,大英已经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很多,也领会了她的良苦用心。泪流干了,这张检查单太残酷无情了,它实际就是一张死亡判决书,阎王爷已经点名要了他,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心一横,拿出一张纸和笔,写下了最后的遗言:大英,你好,俺这辈子对不起你,若下辈子还能做无妻,俺一定加倍偿还,俺走了,望你把老六、老八抚养成人。写罢之后,他在家里寻得了一根麻绳,不能在自己家里悬梁,那样的话,老六、老八还小,以后会害怕的。他悄悄地溜到沟北的那棵老核桃树下,系上麻绳,脖子一伸,脚一蹬,走得很轻松。想通了,人畜一般,人死了,与死只狗、死只鸡或猪又有什么区别呢?万事皆空。
当周大英从地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不见了王德全,又到枕头底下一摸,心里暗吃一惊,她已经想到了该要发生的一切。这个时候,她又厚着脸皮找到王德文。王德文忠厚、实诚,相对于王德武、王德双而言好说话一些,也顾一些兄弟情面。她对王德文说,娃儿大伯,俺家德全得了肝癌晚期,早上,俺去地里的时候,他还在家里,俺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你帮着找找吧。
王德文一听,说,俺说德全婆娘,俺兄弟病了,得了绝症,咋没听你说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