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蹉跎岁月(小说)
一
夏日的第一缕晨光被风吹得在屋子里游游走走的时候,孙毅就已经醒了。他扭过脖子一看,旁边的那个枕头空空的,小熙又是一夜未归。
“哼,不可靠!到底是捡来的!”孙毅一边寻思着,一边伸出手去,在床上胡乱地抓过来半截袖,自头而下地套了起来。套到一半,猛地又停顿到了那里。片刻之后,孙毅甩掉了半截袖,光着膀子愣愣地半坐在床上。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亮,亮得能看见空气里飘荡的尘埃。
坐了好半天,孙毅突然想到:“前天才开过全厂职工会议,我们这个厂算是正式破产了。今天早上,我们这些年轻职工,要到厂会议室去参加一个‘下岗职工技能培训动员会’,为市总工会的培训做准备。我怎么差点忘了……”
孙毅敲敲自己的脑袋:“才三十多岁的年龄,怎么就有些健忘!”然后,又重新飞快地穿起了衣服。
孙毅是踏着二十一世纪的曙光来到“庆安锅炉厂”的。当年,大学毕业生可不是一毕业就加入“人潮人海”的就业市场里去的。孙毅还没有毕业,正在创作论文的时候,就已经通过家里的人脉联系到了单位,派遣手续都办好了。毕业没有几个月,孙毅就踏进了锅炉厂的大门。“庆安锅炉厂”是名副其实的国企,职工千余人,生产的产品当时还算销路不错。孙毅学的是机械制图,被分到了厂设计科。厂设计科的技术室里,连同孙毅一共四个工作人员。主任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戴着黑边眼镜的男子,姓付,叫付大有,是八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他在设计图纸的时候,嘴里总是“哼哼”有声,似乎是京剧,又像是小曲。审图纸的时候,更是一出景致。但见,付主任右手拿着茶杯,杯子里是浓茶。瞄几眼图纸,一口俨茶便“咕唧”入肚。看到图纸上有设计独到之处,双眼立刻狠狠地“挖”着图纸,右手举起茶杯,“咕嘟嘟”一气灌了个饱。然后,“咚”一声,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唰啦”拉开抽屉,取出铅笔,在图纸上轻划着……另外两个工作人员,都是女的。一位叫刘慧芳的,看年龄是到了“更年期”。工作一空闲,就开始唠唠叨叨起自己的丈夫,什么“丈夫一回家,脚丫子不洗,甩了大皮鞋就上床睡觉了”,“丈夫的二大爷的儿子的亲家的儿子春节来拜年,丈夫多给钱了”,“丈夫的身上发现几根女人的长头发,养小三了”……另一个女的叫齐萌,每逢这个时候,必定手托香腮,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三十多岁的大姐,有时候还陪着掉几滴眼泪,骂几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同情话。付主任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一碰到这种场面,必定走进挂着“主任室”牌子的套间,“咣当”一声关上门,在里面练起了书法。任凭两个女人的“声浪”在孙毅耳朵里进进出出。开始的时候,孙毅老大的不适应,后来,耳朵也快磨出“茧子”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大约进厂半年后的一天,厂人事科找来了孙毅。一纸调令,把孙毅调到了车间。于是,长达十年之久的车间技术员的工作伴随而来。开始的时候,孙毅认认真真地研究图纸、测量、计算,尽量节省地在钢板上画着零件“样图”——等待焊工切割,然后一丝不苟地为切割好的零件去“毛刺”……直到“李大胆”——李平的提醒,这一切才开始“走了样”——甚至包括孙毅的“业余生活”。
其实,孙毅早就认识李平。两个人的单身宿舍是斜对门,每天早上,刷牙、洗脸,甚至上厕所,打个照面,难免招呼一声。那一日,孙毅正在钢板上放着零件的“样”,肩膀上猛地被人一拍,回过头来,只见李平冲孙毅一龇牙,笑得神神秘秘的。李平又亲热地搂住孙毅的肩膀,把他带到了车间门外,递上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根。重重地吐了一个烟圈后,李平开口说:“老弟啊,提醒你一声,零件‘放样’不要那么省,又不是你家的?”
孙毅一时没有明白李平的意思,点燃的香烟和嘴巴一起“呆”在了那里。看着孙毅这个样子,李平“噗嗤”一声笑了,小声说:“孙毅啊!哥比你大两岁,可能学历比你浅,就是个中专毕业。但有些事情,看的比你清楚多了。你没看见,咱们车间隔上半个月,叫收废铁来拉上一卡车‘废料’。你以为卖完的钱去哪里了?不都是月底大伙分了。那点工资够啥!”说到这里,李平停顿了一下,猛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又吐出了几个烟圈,眼睛盯着孙毅。才又开口说道:“你是聪明人,这也是咱们车间‘老大’的意思,你自己掂量吧!”
孙毅的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是车间主任吴天成让李平来“敲打”我了。看来,“规矩”是不能破的。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孙毅再放零件的“样”,也没有了节省材料的考虑。每个月月中或者月末的时候,一辆“收破烂”的卡车定点开进厂大门。当卡车再次开出大门时,轮胎似乎都被压得瘪了。司机笑嘻嘻地跳下驾驶室,向看门的谢大爷抛出几盒香烟,卡车不一会儿就甩着“烟尾巴”咣当咣当地开走了。谢大爷叼着香烟冲着卡车的“背影”满意地笑着。那几天,是孙毅所在车间的“盛宴”。几十号职工,或五十元,或一百元地发着钞票。在“齐拐子”——齐彬的倡议下,大家去卡拉OK唱唱歌、泡泡小妞,“吼”个七荤八素。“齐拐子”右腿出过工伤,好了以后,落下个毛病。走一步,右脚就要抬起来,绕半个优美的圆弧。在卡拉OK歌厅的量贩KTV里,“齐拐子”的右脚不知道因为兴奋画了多少道加起来称之为的“圆”。
孙毅和“李大胆”——李平的关系越来越好了,李平甚至搬到了孙毅的单身宿舍里,两个人共处一室。孙毅跟李平也学会了打麻将,每到发工资或者分“卖破烂”钱的时候,两个人时不时钻进锅炉厂家属区里的麻将馆。有时候,手气好,能赢出几天的饭钱。孙毅没有想到,他越来越纯熟的打麻将手艺,为他日后锅炉厂订单越来越少,工厂几乎不上班时,找了一条赚饭钱的路子。
二
孙毅刚刚穿好裤子,蹬起皮凉鞋,站在了床前。宿舍大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了,李平服装笔挺地站在了门口。孙毅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着李平,只见李平今天衬衣雪白,扎了一副领带,深色裤子,皮鞋锃亮。不知道从哪里还搞来一副平光眼镜,黝黑的脸庞上神采奕奕,还有几丝衬托出的文气。
“呵,穿这么整齐,去见丈母娘啊。”孙毅走上前去,狠狠地拍拍李平的肩膀,开玩笑地说。
李平负痛般地咧咧嘴,说道:“你小子,老没有个正型!不是今天要开‘培训动员会’吗?你看着吧……”李平语气突然停顿了下来,朝孙毅挤了挤眼睛。
这时,李平的目光绕过孙毅,朝后面的床铺看去。
“你女朋友小熙呢?咋没看见她?”李平问道。
“昨晚就没有回来。到底是捡来的,不可靠!”
“你是占了便宜又卖乖,你不要的话,给我,我要!”李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
说着话,孙毅来到了走廊的卫生间,洗漱完毕,和李平一起走出了单身宿舍大楼。锅炉厂的单身宿舍楼,在家属区围墙的西北角,和清一色砖混结构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六栋职工福利楼也相隔不到一千米的距离,长阳台、如同“鸽子窝”般的一个个小间、厕所公用。近来,由于搬出去的人多了,更显得冷冷清清。也就是一层改造出来的几个麻将馆,每天“稀里哗啦”的声响,增添了些许整栋宿舍楼的“活力”。
大老远,孙毅就看见小区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走近一看,还没等打招呼,人群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向李平唤了一声。竟然是退休的季厂长,其他都是住在小区的锅炉厂职工。李平赶紧跑了上去。一堆人小声“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李平便昂起头来、挺起胸,引着孙毅率先走出小区大门,向马路对面的锅炉厂走去,其他人鱼贯跟随而行。刚走进锅炉厂大门,孙毅呆了一呆。似乎是一下子从地里长出来的,各个车间大门和外墙上遍布鲜红的“拆”字,夺人二目。一群人跨过铁路专用线,对面不远就是厂办公大楼。孙毅手搭凉棚,遮住灿烂的晨光,只见远处的龙门吊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好像一直诉说着往日的辉煌荣耀,今朝的落寞凄凉。
厂办公大楼一层的会议室,已经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孙毅大眼一看,差不多有二百多人。正踌躇间,肩膀被人狠拍了一下,扭头一看,竟是以前厂技术室的主任付大有。只见付大有头发梳得笔挺顺溜,容光焕发,还夹了一个公文包。早就听说付主任停薪留职,出去在高新区高就了,一个月的薪水最起码顶锅炉厂的两三倍。今天他咋来了?孙毅怔了一怔。
“傻小子,你就知道天天没事泡麻将馆。赵麻子——赵厂长把咱们厂的地皮给开发商搞房地产啦。职工今天来,就是找他说理来呢!至少,要让职工按照内部价买房子!有的几辈子人都在厂子里,落下套房也是应该的……管它今天是啥‘下岗职工培训动员会’……”付主任的话,释怀了孙毅心中的疑惑。
原来、原来……是这个情况啊!这伙人的保密工作做的真好啊!孙毅想着,好歹我也在厂子工作十几年了,借这个机会,如果也能弄套房子……想到这里,一股久违的热情从胸中腾起。
这个时候,李平带着好久没见的“齐拐子”——齐彬走过来了。只见“齐拐子”今天不知从哪里特意弄来一副拐杖,架在腋下,右腿翘起靠着拐杖,借着拐杖的力道,一颠一颠的朝前走着。左手拎着一个深色袋子,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看见孙毅,“齐拐子”咧嘴一笑,说道:“孙秀才,今天你也来凑热闹了?”
孙毅和付主任上前和“齐拐子”打了声招呼。“齐拐子”笑着指指左手的袋子,笑着说:“这里面可是有‘法宝’呢!”在车间刚刚停产的时候,“齐拐子”第一个离开了,他买了辆“摩的”,在火车站做起了拉客的生意。听说,他还给车站周边的酒店和来本地想寻花问柳的外地游客搭着沟通的“桥梁”,从中赚点介绍费,着实兼职了一把拉皮条的角色。城市严查“摩的”的时候,“齐拐子”便跑到了文物市场,凭着经验拣点“瓜蒌儿”。
一进会议室,“齐拐子”将拐杖交到了拿着袋子的左手上,右脚恢复了日常的那种一走便一抬划一个“半圆弧”的状态。他走到近门几步远靠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付主任走到了第一排中间位置,坐了下去,和季厂长挨着。孙毅坐在了会议室靠后的座位上,抬眼一看,却发现前排侧座,当年技术室的“怨妇”刘慧芳在那里端坐着。刘慧芳前年已经退休了,大部分斑白的头发显示着时光的残酷和沧桑。
早已过了会议开始的时间,主席台上还是空无一人。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走上来了一位,竟然是厂办公室主任田大年。田主任拿起话筒,做着开场白:“职工同志们,今天我们这个会议是为市总工会即将举办的针对下岗职工的‘技能培训会’做个动员,时间不长,一会儿就结束。本来,赵厂长要来呢。但是,突然临时有事了……”
刚说到这里,第一排的退休的季厂长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叫到:“老田,我们不听这个。你让老赵给我们讲讲工厂地皮让‘深蓝地产’开发出去盖楼,咋样给职工分配的事情,在这里讲一下。”季厂长又转过身来,对着大家:“你们说,对不对啊?”
会场里立即喧闹了起来,“对”“对”……的附和声此起彼伏。田主任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面闪了闪,继续说道:“你们说的这个事情,我也不知道啊!我一会儿请示请示赵厂长!唉,你们都喊叫啥呢?不都有房子住着呢?”
这番话起到了“手雷爆炸”的效应,会场顿时“开了锅”。
“妈的,他赵厂长有五六套房的吧?”
“田大年,厂子破产了,你这办公室主任还是个屁。还在这里日弄人。你他妈的下来,说说你有几套房?”
…………
后排的几个妇女,站起身来,撸胳膊、挽袖子,在刘慧芳带领下,走过人群,要走上台去,把田主任揪下来。田大年见势不妙,绕过座椅,钻到主席台后面,拉开后门跑了。
会场更乱了。突然,一声男高音的吼声穿透了喧闹。竟然是李平。只听他大声吼着,“同志们,‘深蓝房产’的售楼处,就在咱们厂大门出去向北两站路。走,找它去……”
号召起了作用。先是“齐拐子”站起身来,他麻利地从左手拎的袋子里取出了一顶“高帽子”戴在了头上,只见纸糊的“高帽子”两侧分别写着:“我要”和“住房”。“齐拐子”一颠一颠地率先走出会议室大门,接下来,西装革履的李平跟了出去。季厂长、付主任、孙毅、刘慧芳……大约有近一百人。
走出锅炉厂大门,这一行人立即引起过往群众的惊奇。群众有的驻足观望,有的嘻嘻笑着。只见带头的“齐拐子”并没有带拐杖,而是继续着平日里右脚一颠,随即在半空划一个“半圆弧”。高高的纸帽子,如同阴间里的“无常”。“齐拐子”还不时地向左右看热闹的群众比划着“V”字,大咧开嘴笑着,成为了行进队伍里绝妙的一道“风景”。
到了“深蓝地产”售楼部前,不知是谁,拉开了白色的横幅,上面用墨汁写着:“我要生存我要住房”八个大字。
“原来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啊!”孙毅想。向后一望,刚才走出厂大门的一百来号,只剩五六十人了。只见“齐拐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售楼部门前,迅速地拿出一根粉笔,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圆圈的开口冲着售楼部。又从左手的袋子里掏出一叠叠烧纸,点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