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还是那条溪(散文)
很久没有沿着这条溪走到乡镇集市了。
自从07年通了高速,每次回老家,都是跟着村邻们,从对面坡上穿越铁丝网,在加宽道旁下车、等车。起初有些为自己的不文明行为而羞惭,时间长了,就习以为常了。后来,铁丝干脆没网了。
今天早上,喝了一支安神口服液,我拈着个空瓶不知道往哪里丢。门前有条屋檐水沟,以前的垃圾都是往这沟里倒。每年翻一次,用锄头挖出来,摊到空坪里晒干,烧成灰,就成了肥料。如今沟底全铺了水泥,干干净净的。随便丢到菜园竹篱下吧,又怕扎到谁的脚。正为难,我妈说:“就丢房里的垃圾桶里,满了我就倒到门前溪里去!”溪里?我迟疑地将空瓶丢进了垃圾桶,心里却云山雾罩似的,隐隐地笼着一层说不出的疑惑。
门前那条溪,自记事起,就一直挂在心里。参加工作后,也走过不少乡与村,一直都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条溪。溪面宽阔,溪水明净,潺潺地流着,不紧不慢,不急不赶。躺在溪底的大小石块,几乎一尘不染。有些乡镇,简直没有溪,或者称不上溪,仅一条水沟而已。
儿时的记忆,大多与它相关。走过晒谷坪,几米斜坡下去,便是溪边,有点类似滩头的意思,但没有沙,都是石块,有些露在水面,有些浸在水里。水边有块大石头,石头上可以晾晒衣服,可以坐在上面晒太阳,或者半个身子坐在水里,背靠着它歇息歇息。溪两岸的人家,都在这里洗衣服,甚至洗菜。头上一座木板桥,一到夏天,桥下便热闹极了。女人们端着衣服来这里清洗。她们挽起裤脚,两条白腿泡在水里——打过稻谷、插过秧的青年妇女,两条泥腿照样有白皙如水的。她们常常选择水深处,将床单被子浸在水里,一顿揉搓,然后抓住两角,掀起床单被面,飞一般的甩出去,沉入水下,又迅速拉起,“嗖嗖嗖”地挽进臂弯里,拧紧,甩干,放进竹篮。
男孩子们则选择水深的地方,脱光衣服,泡进去,或者相互打水仗。女孩扯完猪草回来,也在这里洗干净双脚。沿岸的石墙底下,一丛一丛的水仙,兰草,青幽幽的,特别爱人。我并不会养花,却喜欢顺着水沿着岸墙去采挖,一把一把的。脚背上,常有小小鱼儿穿过。有时,半尺多长的青脊背鱼,也会在石头缝里闪来闪去。在溪里用手都可能捧住小鱼。那时候的人日子很清苦,却都没怎么贪吃鱼。不像现在的人,如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一般,见鱼就电光、网光、药光。
记得有一次,山上放牛回来,在一条从山坡稻田流向溪里的水沟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氹,我就用双手捧住过一条两三寸长的鲫鱼。滑滑的在手心里痒着,带着点欣喜,那种感觉记忆了很多年。很多年后,还常做梦,梦到溪里到处是鱼,几斤重的大鲤鱼,还有小鲫鱼,叫不出名字的,在水里闪动着尾巴,跟做梦捡不完的钱差不多的心情。
大概到了七八月份,谷子快要成熟了,鸡鸭也就不能放养了。于是,家家户户开始关鸡关鸭。那时有名的花鼓戏《打铜锣》《补锅》,前一个讲的就是这个季节的故事。鸭子总不能天天关进笼子吧?于是,溪里便有了一道奇特的风景:每家在溪里就地取材——当然,并不是每家都养了鸭子。用石头石块砌起一个个圆形的石围,上面用树枝或者油布盖住,留一个小门,大家都叫“鸭围围”,活像一个个水中的蒙古包。早上将鸭子赶进鸭围,晚上又从鸭围围里接回家去。稻子打完了,鸭围围又会被夷为平地。
这条溪从雪峰山脚下流来,去了哪里,我们并不关心。每天上学,就沿着这条溪,走向学校。学校就在街上,离乡政府不远。小孩子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我记得我背的是个手缝的花布书包,慢吞吞地上学去。那时好像九点才上课吧?不急,路上有的是时间。从家到学校,大约三里路,每一里路都有一个数米高的长条形路牌,上面书写着毛主席语录,路牌的油漆早已泛白。我们顺着溪水走,秋天扯着思茅草,春天摘着油菜花,冬天提一个小“火桶”一种木制的方形桶,内置一个土钵,钵里放上半钵灰烬,几枚明炭。有个提手,提起来形似于北方人送糕点的食盒。大家晃悠晃悠的走过冬,走过夏,走过了作为童年最无忧的时光。
“树山脚”,是我们必经的一段山脚,大约三十米,就可以走出这一段阴森可怖的距离。走过它,转角处,便是一片敞敞亮亮的农田。树山脚下之所以那么阴森,是因为几棵古树。长在溪边,不知多少年了,传说很邪气,成精了吧?也因为这段路离溪面较高,脚下水流湍急,深不可测。古树枝繁叶茂,根系盘绕,更让人不知深浅。就这一截路,每次路过这里,都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恐惧。
过了树山脚,溪对面又有一座山,山脚下紫色杜鹃丛丛,非常打眼。那时,农村里几乎没有果木花草,见过的花种不多,杜鹃显得特别的美丽。两岸思茅草杆长长的伸出来,斜举着它们的老穗花,苍凉地在空中摇曳,很美。很像芦苇,密密的沿岸生长。我们总喜欢在上学路上扯上几根。人类对于美的感受,并不一定跟文化、学识或者年龄相关。稻田的田坎壁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石灰标语,箩筐大一个的字。
离家不远处,有一座风雨木桥。已经很久远了,整个桥身古老成了青黑色。桥顶盖瓦,桥面大概有一米多宽的人行道,木板条已经不那么结实,年久朽烂的木块缝隙里可以望见溪水静流。两边有护栏,沿护栏设有一尺来宽的几乎与桥身等长的条形木凳,供行人休息。溪中间矗立一块巨大的花岗石石墩,铁锉雕刻的斜纹非常明显。那桥墩是整块的还是叠起来的,已经无从记起。从我们村以上,赶集的人都会在此歇息,聊天。晴能遮阳,雨可避雨。72年的那场大水,百年一遇——连田家那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冲得连石墩都不见了踪影。只记得这些依稀的印象,还有桥上听来的土匪易朗照的传奇。
八十年代初期,乡里来了几个隆回佬,不知从哪里查来的信息,上了王宫殿雪峰山脚下的一个村,离我们大概有十几里山路。从那时起,村里开始不太平。像发现古代藏宝图一样,潮水似的人,一伙又一伙,都往山上涌。慢慢地,当地人也一批一批的上了山。我从来没去山上看过,但可以想象那壮观的场面。这场挖掘持续了二十来年。出过一些“暴发户”,却没见村里有过什么改观,倒是死了不少人。据说,出金子多的地方,一定会死很多青壮年。果然。除了病死的,意外的,斗殴的,还有莫名其妙的。一串一串的名字从这场淘金梦里消失。到现在,我们村的矽肺病人还有好多个。
山挖成什么样了,不知道。受害最大的,便是这条溪了。山上流下来的水,氰化钾含量很高。水浊了,鱼绝了,流失到溪里的碎金,招来了一批没钱入伙打洞的人。买个金盆,一把沙锄,便开始在溪里一遍遍的筛过每一粒沙子。于是,从雪峰山脚下,到我们乡政府这一段,也就是我心中最美丽的溪,便翻天搅地,被搅了个底朝天,搅出了无数的大坑小坑,从此,便满目疮痍。
高速通了,村路修起来了。高速路和村路从两边都向溪里挤,越挤越窄,越挤越窄。没有了石砌的整齐的岸墙,没有了清澈明净的溪水,没有了两岸飘摇的思茅草穗,斜斜的伸向天空。倒是溪中,或者一堆乱石,或者一蓬衰草,或者一窝水坑。水也越来越小了,奇怪,都流哪儿去了呢?
吃完早饭,我和女儿开始沿着溪走。屋对面的高速加宽道被拦掉了,只能从老乡政府背后爬上高速路面去等车。
还是那条溪,但完全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垃圾场堆在水边,反正也没多大的水了。整条溪像极了饱经折磨后留下严重残疾的贫困户,艰难的苟活着。不是石头上绊住一块油布,就是坑里填满了红色、黑色的塑料袋,麻辣鸡翅的包装,随着水流走走停停,啤酒瓶、可乐罐,尸横遍野。没有人敢去溪里洗衣服,没有人再去溪里游过泳,那么,还要这溪流做什么?
一条报了废的溪!一江有水不如无水的水!
人类的生存总离不开水,城市的发展也一样。去年8月份去的稻城亚丁,海拔从两千到四千多,过了泸定桥,越走越陡,越走越险。那时,我就发现,无论什么地方,即便在深谷里,总有一条水流沿山脚而奔腾,城市、乡村便顺水而生。泸定,康定,亚丁,都是这样生出的城镇或者乡村。大都市更是如此,有水才有城。纵观整个人类发展史,哪一个不是发源于“水源”地?黄河之所以被称为中国的母亲河,就是因为黄河是中国人的发源地。中国文化的发展史,就是沿着黄河走的。没有水,就没有万物,没有人类,就没有文明!
我不完全担心我们村,我们乡废了一条溪,他们还有井水可以喝,可以洗菜,洗衣服。我担心的是,子子孙孙靠什么来生存!我担心地球上的水,一道道,一条条,都这样被报废!拥有的不珍惜,没有了,再花大气力去火星,去太空寻找。舍近求远,缘木求鱼,毁了再建,先毁后建,永远是人类的通病。
然而,除了莫名的忧伤,我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