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茂林已经三十九岁，个字不高，粗短壮实，因为胖，脖子显得更短。古茂林始终不明白，头上的黑发怎么掉那么多，马上就成泰山上的光明顶了。原因找了好几个，说遗传吧，他的父亲母亲六十多岁，头发除了有点花白外，依然浓密；说自己上学时太用功？不可能，自己压根就没怎么动脑子；对一定是自己太聪明，所以聪明透顶。古茂林的确很聪明，他在梦里也常常自语：我的智商不高的话，能混到现在这个样子？
　　 不错，现在的古茂林是县城一所高中的领导成员，工作任务很轻松。但是有一条，他抓的这项工作必须早起晚归；这个工作对于那些喜欢睡懒觉的人来说，绝对是个苦差事，可是古茂林却干得津津有味，他知道自己从一名小学校长调到高中是多么的不易，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唯有多干活少说话，才能和校长保持高度一致。所以，他不顾妻子的埋怨每天起早贪黑。
　　 妻子小古茂林一岁，虽然对丈夫的事业鼎立相助，可是这一年多，她和丈夫温存的时间那是有限的，可数的，少不了会说几句。每到这时，古茂林总是苦笑着对妻子说，亲爱的，快了，等我站稳了脚跟，我加倍补偿你，可是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必须高度谨慎。妻子知道丈夫调到高中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古茂林原来在一所小学任校长，经过他的管理，那所小学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教育教学质量在全县的每次成绩调评中都是名列前茅，县教育局领导对他有很深的印象，觉得他在管理上有一手。当然，工作的晋升不仅仅单靠业绩，还有古茂林的“上进心”，再加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居然真的进了高中的大门并成为政教处主任，虽无实权，却没有教学任务，挺轻松。
　　 妻子偶尔瞥见丈夫头上的黑发越来越少，禁不住会慨叹生出一丝怜悯来，她觉得丈夫为了她和孩子付出的很多，有时真称得上是忍辱负重，她依然清楚地记得丈夫是如何一次次给教育局的局长送茅台和大中华。
　　 近几天古茂林上班起得更早了，临近高中会考，再加上一些没有任何考学希望的差生经常违反纪律，弄得他有些筋疲力尽；不过对古茂林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现在关键在于他从小路获取了一条消息：学校的领导层和教职工要推行量化考核，根据考核结果，要精简三分之一的成员。说实话，干工作他还真的不怕，到时候因为不小心被精简或降职为一名教职员工，十几年的奋斗就白费了，那才叫可怕。
　　 五月的天气虽然不是烈日炎炎，倒也闷热异常，天气似乎较劲似的，干热风刮了一场又一场，温度已经上升到摄氏三十二度。古茂林和昨天一样穿着短袖的体恤衫，头上幸存的几绺头发被他梳理得更加光洁。古茂林很在意自己的头发，每次理发，他都让理发的小姐把头两边的头发留得长长的，打上一点点发胶，分成三绺，各司其职，稳稳地趴在头顶，看起来居然有点帅！
　　 胖子都怕热，古茂林也不例外。在学校办公室有电扇，出了办公室他手里会多把纸扇，今天也不例外，他接到电话，说到校长室开会。校长室的会议刚开始，同事们见他进来，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他也腆着笑脸回礼。坐在首位的刘校长说，会考即将开始，我们要从思想上重视，行动上落实，要像对待一次战争那样，各部门搞好配合，齐抓共管。特别强调一下，最近学校的纪律不够好，一些不良习气开始有了燎原之势。说着看了一下主抓纪律的姜主任。姜主任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点点头，不做声。刘校长又讲到学校打群架现象，以及讨论通过对两个性质恶劣学生的勒令退学，最后成立校园安全巡视小组，刘校长任组长，姜主任任副组长，成员有李主任，张主任和古茂林及各年级组长。
　　 会议持续了四十多分钟才结束，古茂林拿着刚才记录会议精神的笔记本回到自己的主任室，几十米的距离已经让古茂林满头大汗。他回了回神，长长舒了口气，站起来，端起门后的脸盆向门外的水管走去。他要清一清脑子，想一想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开展。
　　
　　 二
　　 教学楼各班的教室里正在上课，老师的授课声，粉笔在黑板上刺耳的写字声此起彼伏。古茂林循着声音忍不住朝儿子所在的班级扭了扭头，他想儿子古磊也许正在认真地听讲，三二班是重点班，要是没有他的关系，很难进的。古茂林一想起儿子，觉得有点愧疚，他从来没怎么过问儿子的学习，好在妻子是老师，这样的贤内助确实让他省了不少心，他以后要好好地感谢感谢老婆。想着想着，脸盆的水溢了出来，赶紧拧水龙头，古茂林从呆楞里回过神来，端起脸盆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当领导的日子确实舒服，如果不是自己刚进入领导班子，再加上近几天有心事，那是相当惬意，一张旧报，一壶上等好茶足可以打发一天的光阴。想到这些，古茂林脸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古茂林的儿子古磊，学习一贯懒懒散散，是班里有名的公子哥，个子遗传他的父亲古茂林，短身材，正值青春期，脸上多了几个红红的青春痘；只有一点，古磊满头又黑又密的头发不像父亲，古茂林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嘀咕，甚至讨厌儿子的头发。
　　 古磊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拿了一本稍有一点情色的小说《女厄运》。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连忙把那本书藏到怀里，他怕母亲发现，少不了一顿狠批。古磊最怕他妈，平时他的妈妈让他上东他绝不敢朝西，让他撵狗他绝不敢逗鸡。古磊进了门，见母亲坐在椅子上打盹，正要蹑手蹑脚穿过客厅，谁知刚走一半，母亲冷不丁一句“放学啦，儿子”，吓得古磊怀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急忙迈脚踩上，可是为时已晚，母亲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走来。古磊心想，这下完蛋了，满脸通红站在那儿等着一场倾盆大雨的到来。
　　 母亲弯腰捡起那本书，然后用书推着古磊，向客厅的一角走去。母亲说我的宝贝儿子呀，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看这样的闲书？话音未落，古磊头上已经挨了一个疙瘩梨。古磊也不敢辩解，他知道每门课能考及格就是万幸了。古磊更不想母亲生气，他知道母亲在自己身上寄托的希望有多大。
　　 稍晚回来一点的古茂林此时恰好进门，见儿子低着头，像是挨批斗似的，再看妻子，一脸怒气，就问古磊怎么了？古茂林每次看到妻子教训儿子，就有一种默然的自卑感，是自己在领导面前习惯了，还是天生就没有那种家长的威严？再看儿子时，古茂林自己好像要挨训似的，也开始有点蔫了。转过脸再问妻子咋回事，发这么大的火？儿子和父亲总有一种基因上的共性，看见儿子灰头土脸的样子，像是看到了自己。古磊的母亲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古茂林微笑着说，我以为多大的事呢，不就是看了不该看的书吗，以后不让他看就是了。你呀也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边说边向古磊努了努嘴，让儿子赶紧给妻子认个错。古磊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父亲那一副“妻管严”的可怜相，如今迫于自己错误在先，就顺着父亲的意思深刻地认了错。
　　 古磊灰溜溜进了卧室，古磊的母亲唉声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怕是没希望了，在这个家属院里，作为教师的子女，成绩那么差，别人会怎么说？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咋教别人的孩子，这是放在嘴边的话，可咱儿子咋就那么不叫人省心？还说我生气，咋不生气！还有你，不是我说你，你这当爹的以后别那么不上心，一个男孩就该放纵？多抽一点时间看着他，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程度。常言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古茂林说那是那是，快做饭去吧，还要上班呐。
　　 妻子去了厨房，古茂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突然妻子从厨房走出来对他说，你知道吗？上级搞的教育精简开始了，我们学校裁下去一个副校长，两个后勤，名单都下来了。古茂林说真的吗？懒散的身子立即坐直。你没有事吧？身子前倾的时候，额上的那绺头发跟着跳了一下，光光的头顶瞬间露出了丑。古磊的母亲接着说，我没有问题，下学期毕业班的班主任还是我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是有很多风韵的，那轻松的微笑在微胖的脸上显出女人特有的娇媚。古茂林知道这个结果和预想的一样，他还记得前年为古磊母亲所在学校校长做过的那件事。
　　 古茂林告诉妻子早已听到精简的消息，并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开始动真格的，一定在会考后，会考前，学校绝不会做动摇人心的事。妻子继续做饭，古茂林仍旧瘫坐在沙发上，吐着一个又一个烟圈。
　　
　　 三
　　 别看古茂林才来这所高中一年时间，他却把同事之间的关系搞得非常融洽，不论学生和同事，只要在校园里碰见他，都会道一声古主任好！的确，古茂林也比较满意自己的外交能力，而且他还有一副看似温和的外表。
　　 几天来，在校长治理学校的坚定信心领导下，学校这片刚刚微漾的湖面渐渐平静下来。领导组的同志们虽然看到初步的成效，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来；为了进一步巩固效果，领导组决定于下周一召开一次学生大会，主要议题是关于学校近期重大事件的处理。姜主任抓紧时间准备材料，古茂林负责有关事项的联系和沟通。
　　 一天下午，古茂林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正在校园里面闲走，迎面走来了李主任。李主任说老古闲着呢！古茂林满脸笑容说这会儿没事溜达溜达。李主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古茂林跟前神秘兮兮地说茂林老弟，今儿晚上我请客，请茂林老弟到家坐坐。古茂林不知李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肯定有事。导之间有些话没有办法明说，吃顿饭也是感情上的靠近，这是非去不可的！古茂林连忙答应说一定到一定到，放心吧李主任。
　　 放学的路上，古茂林一边走路一边研究李主任请客的意图，谁知对面一位漂亮的女人和他撞了个满怀。漂亮女人说你这个先生咋回事？走路不抬眼睛呀？古茂林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脸的羞红仿佛刚刚掏出来的猪肝！古茂林不再想下午的事，万一碰上汽车就麻烦了！他掏出衣兜里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层细汗。
　　 古茂林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提包随手往茶案上一扔。妻子亚秀正在卧室准备明天的课，见丈夫回来，只是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
　　 古茂林见妻子忙着，也不让她沏茶开风扇，自己动手搞定。十分钟后，古茂林端着手中的茶杯走进卧室站在妻子身后，把李主任请客一事一五一十向亚秀说了一遍。亚秀一脸的不屑说不可能，他那样的人请你吃饭？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不对，我第六感告诉我这中间肯定有什么猫腻！古茂林不安地说常言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这恐怕是个鸿门宴，咋办？老婆你给我拿个主意。亚秀说平时多利索的人，现在倒没了主意，干嘛不去？这也是你巩固关系网的机会呀！古茂林连声称赞妻子高明。
　　 赴宴的路上，一边唱着小曲一边看着夜空，星儿月儿镶嵌在幽兰的天幕上，星儿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在和他打招呼；路边的霓虹灯投来朦胧的醉眼，小声地喘息着有点淫荡的空气。
　　 李主任的家不太远，穿过两个巷子就到啦。李主任的家大门紧闭着，古茂林轻轻地敲了几下，大门里面随机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来了来了，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头上烫着蓬松的卷发。不是别人，正是李主任的老婆。女人说是茂林老弟呀，快进来快进来，都在等你啦！胖女人一边关门一边往里让古茂林。古茂林跟着胖女人进入客厅，沙发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有姜主任、毛主任、任副校长，他们见古茂林进来，都急忙起身相迎。李主任上前拉着古茂林的手说老古，就差你了，你可迟到了，待会儿自罚三杯！姜主任和任副校长跟着附和。
　　 圆桌上大家客气了一番之后一一就坐，酒席开始。李主任摆好酒杯，一一斟满。古茂林看了看酒瓶上的标签，写的是林河一号，这可是县政府里的招待酒，价格不菲。
　　 李主任说除了老古大家都是常客，今天有幸把各位请到寒舍小酌，我深感荣幸，我先自饮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又倒满端在手里说各位兄弟也知道，我已经是知天命的岁数了，也干不了几年了，往后要吃党的救济粮了！不过既然在位上一天，就要为教育事业出一天力！说完又干了一杯。古茂林第一次来李主任家，更是第一次见李主任这么海量！众人笑说道老李谦虚了，咱们学校还要你鼎力相助呀！
　　 李主任此时把目光转向古茂林说茂林老弟，你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今年不到四十吧？一旁的姜主任接着话音说茂林才三十七。李主任说看见了吧，我没猜错吧！今后保证大展宏图！任副校长和毛主任也说一直看好古茂林。古茂林也是个在酒场上磨炼出来的猛将，看众人今天晚上的目标是自己，做缩头乌龟是不行的，于是拿起酒瓶挨个走到众人身边，先是敬一杯，然后再陪一杯。说各位老哥的心意，茂林心领了！酒桌上的气氛甚是热烈。
　　 酒过三巡，古茂林的眼睛开始有点模糊，他知道这是醉酒的前兆，只是和众人说话，不敢再多喝。再看姜主任毛主任，个个关羽似的，眼角布满了豆粒大小的分泌物，说话时舌头也短了一截。
　　 这时候客厅里的挂钟敲响了十二点的铛铛声，姜主任说时间不早了，大家散了吧，来日方长，以后喝酒的机会有的是；李主任又把众人让到客厅喝了一杯信阳毛峰新泡的茶，方才送大家离开。出了李主任家大门，众人彼此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