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归(散文)
小城在沟壑间,湖畔西边的坡上,干旱贫瘠,竟然种活了一片竹林。几年过去,竹子虽没有长得更高更粗,枝枝叶叶却密密匝匝,将一片小天地,围得密不透风。郁郁葱葱的竹林,遂成了鸟的天堂。
夏日傍晚,小城早早不见了夕阳的影子。塬上的太阳在地平线上流连,徘徊,迟迟不肯归家,把自己饱满的红,从西山到东峰,涂抹得层次分明。
黄昏姗姗来迟,鸟儿归巢。一波接着一波,呼啦啦飞回到竹林里的巢窠。栖息就寝,时间略早。于是叽叽喳喳,喳喳叽叽,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热情洋溢,如火如荼,演奏着现实版的《百鸟朝凤》。鸟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啾啾”,节奏明快;“叽咕——鸣”,圆润动听;“呷呷呷呷”,语速频繁;“喳喳”,蛮横娇气;莺声呖呖,这只“呖呖嘎——”,另外一只“叽”一声回应,配合默契。
一刹那,恍惚中感觉进了音乐学院的排练厅,十八般器乐全登场,所有的学员都在练习视唱练耳。嘈杂,热闹。谛听,各有音调,杂而不乱,动听,美妙。只是遗憾,人只有两耳,很不够用。
可是,当你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不知该听哪一种鸟鸣的时候,当你猜想它们吵闹何时休止的时候,山坡两边的五颜六色的节能灯次第亮起,夜幕悄悄降临。突然,“嘎——”一声鸣叫,凌厉,突兀,张力十足。一瞬间,所有叫声,戛然而止。哎呀,比校园的熄灯号更有威慑力。我在黑暗中,哑然失笑,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我伫立原地,侧耳倾听,偶尔的窸窸窣窣声,是振翅的羽声,间或小鸟梦中低低的呢喃。
此刻,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候,黄昏来临,劳作归来。《诗经》云:“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院里鸡扑棱着翅膀奋力上架,牛羊迫不及待地回圈。肚子圆鼓鼓的羊儿成群结队走过乡村的街道,脚步杂乱有力,一个跟着一只,挨挨挤挤,如潮水漫过来,羊粪豆豆满地乱滚。而老黄牛形单影只,犁地一晌,疲惫饥渴,脚步凌乱,直奔晾晒的水桶而去,狂饮一番,你眼睁睁看着桶中的水线迅速下移。牛犊子撒欢奔来,一头拱进母牛肚下面,噙了乳头使劲咂。老牛使劲晃头,甩尾,用犄,牛犊不理睬,继续死拽着奶头不松口。
父亲犁地归来,蹲在墙角一边歇气喘息,一边用瓦片刮犁刃上泥土。25瓦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手忙脚乱在烧夜晚的汤,案板上切菜声咚咚响。三姐将风箱拉得啪嗒啪嗒,锅底柴火呼呼燃烧,三姐又喊弟弟抱一些柴禾。弟弟抱了几根根柴禾,走着遗着,哥哥大声训斥他没用。我拿了破旧的搪瓷脸盆,去舀后锅里的热水,让父亲洗手洗脸。水蒸气蒙了眼睛,铁瓢磕在锅沿上,“咣当”一声,水花四溅……
一番忙乱,八点半,牛羊安顿了,人也安然了,屋子渐渐恢复宁静。父亲头枕炕沿,吸着纸烟,听纸喇叭里报纸和新闻摘要;母亲在炕头的灯泡下,兹啦兹啦纳着鞋底子;我在一旁写字,弟弟早已经鼾声四起;邻家电视里《上海滩》“浪奔浪流——”早已勾走了姐姐们的魂,哥哥去村里浪去了。屋里安谧祥和,母亲喃喃自语:“神啊,各归其位,终于安静了。”
这幅黄昏归家从忙乱到安宁的画面,几十年来,是我对家最深刻最温馨的记忆。时光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
我脚步移动,在这片山坡的竹林从嘈杂走向安静的时候,距此不远的县城广场,却人声鼎沸,经历着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广场舞的大妈永远是这里的主角,几曲烂熟的曲子,反反复复的机械动作,但他们乐此不疲,队伍庞大整齐,动作整齐划一。中心地带,被太极迷们占据,从始龀孩童,到耄耋老者,动作舒展,古乐悠扬,神情专一凝神。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师父张瑛老师,一头短发,精干利落。交谊舞的女人们妖冶妩媚,服饰时尚,风姿绰约。而小城男人跳舞的凤毛麟角,几位男主角相对来说逊色许多。
大娘们陕北秧歌的红绸子呼啦啦飘,大叔们羽毛球拍上劈下挑,徐娘半老的女人们神情忘我练瑜伽,健步走的昂首挺胸如急行军,书法爱好者挥毫泼墨,摄影爱好者穿着满身是兜的马甲,脖子上挂着单反正在寻找美丽瞬间……天气热,各种各样的活动兴趣班团体活动更火爆。有人连连喟叹:“人耍疯啦,都成精呢。”
我无比欣喜,在这个美好的新时代,大家拥有多样化的选择权利,不再是一个模式活着。五花八门的活动,蓬蓬勃勃,市民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爱好兴趣和精神追求。世界熙熙攘攘,如一杯泡沫丰盈的啤酒,看似咕嘟嘟乱冒,却是香气四溢。有人已经为自己的精神和心灵找归宿,有人还在寻寻觅觅……
鸟归巢,安静;人归家,安详;心有归属,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