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美女与囚徒(小说)
在距离“五一农场”总场部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是一分场一中队的地盘。这里有一个硕大的打谷场,打谷场上有一条卧龙似的大草垛。草垛的西边是一口半月形的水塘,对打谷场形成半包围的态势。囚犯们给这口水塘起名为“月牙塘”。“月牙塘”的西边,是一条砂石地基的公路,一头通往总场场部,一头通往几个分场的监狱。
李萍萍此刻坐在水塘和公路交界处的草地上,双手托腮,两眼泪汪汪的。又是一天的寻找,她已经在这里寻找了将近两个月了。五个分场监狱,找了个遍,但一无所获。现在,太阳已经卡在西方远山的两峰之间,余晖平射过来,月牙塘水“半红半暗”,与那句“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唐诗暗合。
这时候的囚犯都已经从劳动场所返回监狱,李萍萍从囚犯出工到收工,一直在寻找她的情人——那个名叫张林雨的老师。
一分场有三个中队,囚犯们虽然同住在一个监狱大院,但劳动时却不在一起。昨天和前天,李萍萍分别在二中队和三中队的劳动场所寻找,今天来到一中队。她就像一把坚硬的梳子一样,在这个中队二百多名囚犯中梳来梳去。
李萍萍很怕这些剃着光头的囚犯,也怕那些挎着盒子枪的狱警。她不敢去问,只是默默地寻找。她把囚犯当成了家乡水利工地上的民工,每当一女子走过,都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哄笑,还高声地说着各种下流话。
两个月的无用功,李萍萍觉得自己的策略有点问题了。今天,她从一分场监狱大门口,一一看遍了每一个出工囚犯的脸,没有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她跟随囚犯队伍到劳动场地后,又不远不近地观察着每一个人。太阳正午,囚犯收工,她瞅着机会,向一个老年带班队长问道:“大爷,你认识张林雨吗?你们这里有叫张林雨的人吗?”
队长看她一眼,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个人吧。”
李萍萍惊喜地问:“那、那他、他在哪里呀?我咋没看见他呢?”
队长又想了想,说:“可能‘调疆’了吧?嗯,他原判几年?”
“七年。”李萍萍回答。
“七年?”队长说,“七年就有可能‘调疆’了!”
李萍萍不懂‘调疆’是什么意思,问道:“掉江?这里有江吗,大爷?”
队长笑笑说:“不是掉江里了,是调到新疆去了!新疆,你知道吗?沙漠戈壁,也就是塞外监狱。”
李萍萍初中毕业,当然知道新疆这个地方。听了队长的话,她的心“忽悠”一下,悬起来了!“怎么会这样?老师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队长两手一摊,说:“‘严打’之后,监狱新犯人太多,我们管理人员人手不够,监狱设施容纳不下,这才调疆的。”
李萍萍还要问什么,队长已经走开了。
那个队长走了,他的话还留在李萍萍的耳边。她像被抽去筋骨似的,瘫软在水塘边。张林雨去了新疆,他在那严寒酷暑之地该怎么生存?他还能回来吗?想到这些日子的艰难寻找,她失声痛哭。
那么,李萍萍要找的那个名叫张林雨的是什么人呢?此时,在李萍萍还没有做出重大决定之前,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张林雨与李萍萍的那些事儿。
张林雨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专科大学生。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某乡镇中学任初三毕业班语文教员兼班主任,还担任着教研组长的职务。在这所乡镇中学里,大部分都是当地的民办教师,而张林雨则是外乡人,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科班出身的张林雨引起了当地一些民办教师的嫉妒。特别是副校长刘济舟,一心想爬上校长的位置,觉得张林雨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而张林雨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心里有话,不爱憋着。有学问,不等于有城府。有一次,刘济舟在给学生上几何课时,讲了一道证明题,刚板书完,有学生站起来问:“老师,你怎么证明你讲的这道题是正确的呢?”
刘济舟支吾半天,无法回答学生的问题,他急了,竟然脱口而出:“我说正确就正确,哄你我是狗!”学生听了哄堂大笑,恰好张林雨从窗外经过,他也跟着笑。后来,他们教研组开研讨会,张林雨讲了刘济舟的话,教研组的人又是一阵大笑。后来,在学校迅速传开。刘济舟极力否认说过这句话,老师们都说是张林雨亲自听见的,还能有假吗?从此,刘济舟就怀恨在心。当然,他不动声色,等待着报复的机会。
张林雨帅气而具有爱心。李萍萍就是他班上的女生。这个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李萍萍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带着她和一个小弟弟过日子。但她的母亲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生病,一年四季药罐子陪伴。当然,小病小灾,她也不耽误李萍萍上学。田里的活儿都是母亲一个人干,生活是相当艰难的。平时,李萍萍的生活很节俭,每顿饭都是去学校食堂买馍,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咸菜。
李萍萍的作业本都是正面写了写背面,这让张林雨开始关注她了。因为张林雨的眼神不太好,戴着深度近视镜,李萍萍的作业最让他头疼。于是,有一天上课,他向李萍萍询问为什么总是把用过的作业本翻过来用,李萍萍支支吾吾,说她喜欢这么做,张林雨知道这不是真话。后来张林雨打听到李萍萍家的实际情况,他就买了十本作业本送给了李萍萍。李萍萍当然很感谢老师,学习就更加努力了。李萍萍的作文写得也好,张林雨就经常把李萍萍写得好的作文推荐给某市的《中学生作文报》编辑部,也发过几篇,稿费够李萍萍买作业本了。
一个星期天,初三学生补课,李萍萍没有来,她托同学带来一张请假条,说是母亲生病,在乡医院住院,她得伺候母亲,不能来上学了。中午放学,张林雨骑车去医院,找到了李萍萍母亲的病房。原来,李萍萍的母亲阑尾炎发作,在医院做了阑尾炎摘除手术。李萍萍只得在医院里伺候母亲。她还要照顾弟弟,两头跑着做饭。现在。欠下的手术费六七十块,还愁着拿不出来呢!说到这里,母亲流下眼泪,李萍萍也跟着流泪。张林雨没有多想,替他们家垫付了手术费和医药费。那时,张林雨的工资是每月三十五块五角钱。
后来,秋收结束,李萍萍来还钱,张林雨没有要,说你家里困难,自己留着交书费和生活费吧。那时,张林雨已经给李萍萍报了困难生,只交书费,不交杂费。李萍萍当然十分感谢老师。
有一天周末,放学后,李萍萍拿了一篇刚写的作文找张林雨老师批阅,张林雨看了两遍,开始动笔修改。他认为这篇作文立意很好,修改一下就可以寄出去了。李萍萍坐在小床上等待张林雨改作文,张林雨则在灯下忙乎。这时,天色很晚了,张林雨大概忘了时间,还在桌子上趴着修改。李萍萍则在侧面观察着老师,看着看着,就激动了,竟然溜下床,从背后抱住了老师。张林雨抬头看了看灯光里的李萍萍,发现她很美,也就激动起来。他返身抱住了李萍萍亲吻起来,李萍萍积极地配合着。两人正在狂热中,突然,学校预设的电铃响了,这是上夜自习的铃声,这铃声,就像一瓢冷水,把张林雨给泼醒了。看着怀中的班花,张林雨的理智最终战胜了狂躁的冲动,他意识到他们是师生关系,她是他的学生,而且他本人还是有女朋友的老师。慢慢冷静下来的时候,张林雨轻轻推开李萍萍,说:“别这样,你是我的学生。”说完这句话,李萍萍哭了。张林雨不知道她哭什么,安慰说:“别哭了,你这篇作文真的很不错,留在我这里,明天改完了给你。现在天不早了,你赶快回去吧!”说着,张林雨去开门,但门被人反锁了,他咣当几下,说:“萍萍,坏了。有人要陷害我们了!”李萍萍停止哭泣,浑身抖个不停。
正在此时,门突然被打开,副校长刘济舟与派出所民警小杨站在门口。
接下来,张林雨被带到派出所;李萍萍在办公室接受副校长刘济舟的询问。副校长的问话,不堪入耳,比如,张林雨干你几次?你是自己脱的衣裳,还是张林雨扯掉的?你流过处女之血吗?李萍萍只是哭,当然,她拒绝承认与老师私通,更不可能承认老师强奸她。这种事儿在现在根本不是事儿,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没办法。但那时刚刚开放不久,这种师生之间的“性爱”还是难以被人接受的。学校以往的惯例是,要么批评张林雨老师,勒令写出深刻检讨,降低工资标准;要么调动张林雨的工作,去边远荒凉的地方任教。可这次对张林雨的处理较重,显然是刘济舟从中加塞,他被行政拘留十五天。
这期间,李萍萍的母亲还不知道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李萍萍老是偷偷地流泪。正好此时村上的一位媒婆保媒拉纤,要把邻村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招赘到李家。当时,李萍萍的母亲想到女儿要上高中、考大学,还有小儿子也即将入学,她一个人确实难以支撑,就答应了媒婆的说合。母亲以为女儿是不想有个后爹才伤心的,就说:“萍萍呀,你要不同意就算了。反正这些年也过来了。分田到户了,累是累了点,可咱饿不着肚子了。”
李萍萍听了,更加伤心,竟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哭。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之下,她才吐露实情,母亲听了,也只是唏嘘感叹。她知道张林雨老师是个好人,怪就怪那些不安好心的坏人!
后爹进门不久,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开始。在拘留所的张林雨被转移到“看守所”。张林雨每天都能听见监舍的铁门频繁地打开和“进去”的喝叫声;到了晚上,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喊叫声。“从严、从重、从快”的“三从”实至名归,从被逮捕入狱到判刑,半个月都能搞定。
张林雨关押在看守所期间,还游过一次街。那天一大早,张林雨就被狱警五花大绑,押上汽车。汽车上被五花大绑的有六七个人,持枪的武警站在他们的后面。尽管天气燥热,张林雨还是感到后背发凉。汽车飞驰半小时,来到了张林雨任教的这个小镇。汽车停在街头,张林雨等人被武警请下车。武警安排张林雨在前,另外几个外乡的嫌疑人在后,开始“游街示众”。游街时,张林雨还得大喊“我叫张林雨,是个流氓犯”的口号,声音小了,达不到一定的分贝,武警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上一脚。
张林雨“游街示众”的消息不胫而走了,正在为张林雨老师担忧和焦虑的李萍萍听到后,跑到街上来看她的老师。
记得迟志强有一首风靡监狱和社会的歌曲,叫做《愁啊愁》,其中有两句歌词是:“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呀,大街小巷把我游……”这首歌虽然唱的是迟志强家乡的事儿,但同样适用于“严打”期间全国各地。“游街示众”是摧毁意志和精神的灵丹妙药。
一个中学教师要“游街示众”,这本身就是爆炸性的新闻。凡是赶集的都聚集在十字街等候观看。没有打算赶集的也为了看热闹而赶集来了。宽大的十字街被挤瘦了许多。
当时正是入秋天气,“秋老虎”肆虐,骄阳似火,大地蒸腾着热浪。张林雨他们刚下车步行,就已经大汗淋漓了。当张林雨他们走来的时候,围观的人们都自觉地站在道路两旁,就像一个夹道欢迎的仪式。张林雨走一步,挂在胸前的木牌就来回摇晃一下。人在极端被羞辱的时候,往往会产生心理逆转。张林雨本来就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在这种场合是由不得他的。所以,他反而不觉得羞耻了,他居然还向四周张望,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
此时,忽然有人在他身边的人群中叫了一声:“老师!”
张林雨瞥了一眼,他看见浸透了泪水的李萍萍。此刻的张林雨满脸大汗,嘴唇鼓起了白色的泡泡,上下唇都有干裂的纹路。李萍萍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了张林雨胸前的绳索,她想把绳子扯断,可她将张林雨拉了一个踉跄,而绳子依然完好无损地紧勒着张林雨的身体。
一个武警见状,吆喝一声:“什么人!走开!”
但李萍萍充耳不闻。她大声地哭着喊着。张林雨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李萍萍说:“你等着!”转身钻进人丛,找到一个卖西瓜的摊子,扔了两角钱,抓起一牙儿西瓜,又返回来。她把西瓜牙儿放到张林雨的嘴唇上,张林雨就咬了一口,清凉甘甜的西瓜汁儿立即流进了张林雨的喉咙和胃。李萍萍就这样一边缓慢后退,一边喂张林雨吃西瓜。这时的街上,像有一股巨大的旋风,把各个角落的人都席卷而来。一个美女喂一个犯人吃西瓜,这消息比选出了总统传播得还要快!人们把街道塞得水泄不通。来往的汽车使劲地鸣笛,观者呼爹唤儿,大声议论,整个街道成了声音的海洋。李萍萍后退,围观者也后退着,整条街道都在后退着。
但这个场面没有持续多久,负责押解的公安害怕出乱子,命令掉头返回。张林雨和别的犯人都上了汽车,然后武警也上去了。
汽车拖着烟尘开走了,张林雨回头看看,李萍萍手里还在捏着没有瓤的西瓜皮儿,久久地伫立。街道上的人群仍未散去。李萍萍看远方的汽车,人们看眼前的李萍萍……
李萍萍事件像风一样灌进了所有的村庄。后来,张林雨的女朋友跟他分手的理由就是:她不在乎张林雨跟谁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她在乎的是那个女人当街喂张林雨吃西瓜!
中秋节前夕,李萍萍的母亲去临县娘家通报情况,夜里没回。李萍萍的后爹,趁这个机会,死皮赖脸地央求李萍萍跟她好。李萍萍断然拒绝后,他又拿出一卷现金,说是他多年来攒的私房钱,二百多块,都给李萍萍。只要她让他睡一次,以后供她上高中、考大学。李萍萍再次拒绝,后爹翻脸了,说:“你都让那个流氓睡了,成了破烂货了,还嫌弃老子吗?你要不答应,我就跟你妈一起,赶你出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