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老骡子你真是疯了(小说)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一句歌词不停地重复,声音的分贝值如海浪般一浪胜一浪,直到嘶哑无声,进而再唱……
听到这句腔调干裂似唱又像吼的歌声,我身不由己停下脚步侧耳细探,究竟是谁吼出这诡异刺耳的嚎唱!准确地说,这声调根本不归属人唱,应该算是典型的鬼哭狼嚎,但唱词清晰一一“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从他嚎唱的声调里,我毫不怀疑地能听出那歌声的悲凄,那是一种绝望的嘶吼!虽是刺耳,但冲击你的更多的是惊悚!庆幸是在艳阳偏西的午后,倘若是在夜间,我真不知能否有此刻的好奇!
其实,我已隐约地听出了他是谁。我三步并两步避开煤泥斑驳的坑洼像羚羊般跃过马路,径直钻进石屋拥挤的狭窄小巷,拐了一个弯,便靠近了这歌声的发源地。
一间低矮的石拱窑孤零零地窝隐在红墙青瓦的半山腰里,一看便知它的建造年代与周边的房屋相距甚远。同时,也因它的存在为周边原本普通的房屋,增添了一份高大的尊严。石窑的前檐青苔绒绒,杂草萋萋,拱形窗洞的顶端依稀可见曾经燕窝的痕迹。一拃见方的窗框,己嵌上了现代化的玻璃,从窗框沧桑失色的裂缝足以见证这间石窑洞的久远。窗台上狼藉着一排空的酒瓶,还有一只商标还未褪色的酒瓶挺拔在窗前,能清晰地看到二锅头三个字样。窗台的脚下均匀地列着几丛野生的菖蒲,可见这石窑的潮湿和阳光的稀缺。石窑的门,漆色艳丽,棱角分明,显然与窗框不是一个年代,证明那门是后期更换的。门两侧的对联以及门头的横批,鲜红夺目,对联上鲜明地印着中国移动的蓝色标志。那对联在石窑的衬托下才突显了时代的气息,相反,石窑在对联的衬托下也彰显出岁月的沧桑。
我轻轻地推开门,那逐渐嘶哑的吼唱声戛然而止。
“老骡子,你真疯啦!”
他背靠一卷破铺盖,半躺在那脏烂不堪的小炕上,并没有因我的造访而起身。窑洞里悬坠着一只硕大的灯泡,刺亮晃眼,显然是得益于煤矿用电的便利。无此因素,别说是老骡子,任何家户都不会用这等高耗能的灯泡。同时,这刺眼的灯光也无限放大着破败窑洞里所有的凄惨。他眼神迷离不羁,只作微微一笑并举起握着酒杯的手,示意我与他同喝。酒臭弥漫了整个窑洞,恶心难耐,不是好奇心的促使和对他可怜境况的同情。说实话,我绝不会靠近他半步。我知道,凡是与老骡子接触的人,都是在利用他的憨实。谁都打心底知道老骡子根本不疯,尽管老骡子平日言语诡异,让人无法理解。但他们心知肚明,老骡子是天底下最恓惶、最值得悲悯的人。只不过他们没有遭遇过老骡子的苦难经历,都无形地把自己与老骡子划分了不同的社会等级,甚至在自欺性的蔑视老骡子的卑贱地位!
我屏吸静气靠近老骡子,惊奇地发现炕与地的角落里规整地分类堆放着一些碎铁和废弃的零部件。我明白,这些碎废铁块无疑是老骡子的部分生存依赖。在煤矿除去偷盗,只要勤快拾捡一些废弃的碎铁烂铜,也属正常。何况是老骡子。我惊奇的是从他拾捡来的碎铁,我看到了,他精细缜密的性格真相。可从他的衣食住行,我又无法相信这眼前的一幕。
“老骡子,才过晌午,你就这么兴奋地吼唱,我以为你是真疯了?还是有啥好事?还真想再活五百年哩!我看你是喝大了!”
老骡子仰起身体,把酒杯放下,指间洒了几滴酒,他舔了舔手指,捏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抬起头,挺起胸,半怒半不怒,似笑而非笑,还很矜持地说:“你懂个球!谁他妈想活五百年?活五百年得受一千年的罪!受一千年罪,那是妖,可不是人!你们看我这光景恓惶寒惨,我倒觉得正常。你小子听说过吗?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在我看,相似的家庭没球意思!不同的家庭才是家庭。我操,那些想活五百年的人,都它妈扯淡!老子再过几天就回老家给自己买口棺材,不活了!痛痛快快地死它一回!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来,喝一盅?”
我不屑地看着老骡子,哑口无言。
“老骡子,你真是疯啦!”
我用人性的善良给他丢了半包烟,仓皇离去。
“老骡子”本名罗三栓,祖籍在内蒙大青山里一个不知名的村落。从小爹死娘嫁靠放羊吃百家饭为生。经人介绍来山西下窑,一来为扭转穷困的生活;二来,为寻找弃他多年的母亲。
罗三栓经人介绍来到王庄乡老窑沟村一座私营煤矿下井。他从小过着野人般的艰苦生活,对井下的险境和苦劳毫不在乎,只要是能赚到钱就任劳任怨。至于母亲,找到或找不到,打心底无所谓。多年的失离,他对母亲也只是一种概念而已,很多时候更多的是痛恨!赚了钱,娶个老婆才是他的终极目的。他向往那种在村子里能见到孩子、老婆热炕头的生活,他视这种生活为人生之最,而且在他的意识里根深蒂固。
私营煤矿与国营煤矿,从管理到设备再到井下环境不可比拟。在小煤窑下井劳动,在掌子面打眼,放炮,铲煤,拉骡子车运煤,都是比较挣钱的工种。罗三栓从小和牲口打交道,他常说牲口比人懂感情,也许是职业病的关系,他选择了和骡子一起在井底拉煤的工种。沉默寡言的罗三栓,从下井的第一天就本着不问世事,不畏艰苦,低头苦干的思想,一心赚钱。几年来,他每天除了下井劳作,最有趣的事,就是听广播里单田芳说书和在睡觉前看窑顶和窑壁上贴的报纸。报纸内容,从《人民日报》的时世新闻到地方小报的政绩典范再到阳痿早泄狐臭疝气的广告,包罗万象。说也奇怪,罗三栓原本没登过学校一天门,按常理不应该会认字。但他就是通过日常生活中,譬如:窑井出勤工票上的姓名;矿工换班室里电视里的字幕;还有他在石窑里贴的各类报纸,长久地接触,逐渐学会了基本的阅读能力。因此,他奇迹般的有了阅读爱好。但凡遇到任何书籍他都会在闲暇时抱头苦读。读书永远不会替代生活,赚钱才是硬道理。罗三栓和他的骡子,没日没夜的在井下劳动,没几年时间,他便攒了五万元。这五万元对他来说,比天高比地大,高于世间的一切。他经常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得意这五万元,还经常在心里暗自想着用这五万元娶老婆。每次黄粱美梦后他总会遗精失体。尴尬过后,他就会默默地发誓娶个老婆。毕竟罗三栓已近而立之年,立业成家天经地义。再说,钱已经有了,有了钱娶个老婆就是个时机问题,只差机缘或是媒人的撮合了。
钱这种东西既好又坏,好时它能买到人间所有,坏时它能摧毁世上一切完美。罗三栓从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自己的节衣省食,艰苦劳作下,攒下了钱,这笔钱在当时也不算是小数目。他自幼穷困,有了钱难免会暗自膨胀,人一膨胀就容易犯糊涂,迷失自我。一天,罗三栓和工友在酒后说出了自己的得意,那工友承诺为他说一房媳妇,罗三栓当然心花怒放。没过几天,工友领来一位女人,未经任何礼节或道德上的程序,那女人便进入了罗三栓的那口当时还算整洁的破窑。久旱多年的干柴遇到烈火时,无论任何火种都会将那干柴烧的灰飞烟灭。那一夜,对罗三栓来说是饥渴、是兴奋;是漫长、是短暂。无数次的燃起,无数次的破灭。最终,因他过度激动,直到红日升腾,雄鸡卖弄的时刻,他也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失落,他气馁,但一夜的甜言蜜语,推心置腹,血肉缠绵,山盟海誓,也稍加弥补了他那颗欲火中烧的心。尽管一夜没有成功,但他深信好日子才刚开始,以后有的是时间,所以他也非常欣慰。
第二天,阳光妩媚,白云多情。罗三栓在温柔乡的边缘浅尝了一夜甜浆,获得了有生以来无上的快乐。他身轻似燕,足底添毛,他憧憬的孩子老婆热炕头的日子将成事实,不过是欠缺了男人那最后一点尊严。他要努力劳动,他要赚钱,他要让石窑里的那个女人为他生一堆孩子,供他们享受自己从小没有的天伦。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赚钱的工作日,他又去了窑井,换了窑衣,别人调侃他,他只会笑。他下了井,这是他最兴奋,最卖力,最漫长,最迫切收工的一个工作日。他毫不怀疑,那女人已经把他的石窑打扫干净,已为他置办好了小酒小菜等着他享用,等着他在夜里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使命。
从早晨八点入井到晚上八点出井,超长的劳动时间和强度,罗三栓并没有感觉到劳累,他只有喜悦兴奋。他以最快的动作洗了澡,还破例地用平日不舍用的洗发水擦了一遍全身。他迅速地穿好衣服,向那口石窑飞奔。当他推门前的瞬间内心还溢出一股羞涩,当他推开门时却没有看到他想象的场景,他看到了地上被撬起的几块横躺竖卧的灰砖,霎那间,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罗三栓在石窑里不吃不喝不下井,窝了两天两夜。工头疑惑便吩咐工友来探因果。工友一进门,罗三栓就傻笑,嘴里还不断嘟囔着“老子是马和驴肏下的,老子是不中用的骡子……”工友问他话,他便骂,还强迫工友叫他骡疯子。从此,他除了回答别人一些阴阳怪气的问题,就是自己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从此,他就喜欢让别人称自己骡疯子,如果谁称名道姓他便大骂。久而久之,大家自然就叫他骡疯子啦!
别人叫他骡疯子,他喜欢;我叫他老骡子,他也乐意,我总认为叫他老骡子比较合适。
自从那女人把老骡子的五万元偷走后,给他介绍女人的工友也一并消失了。一场骗局是无可厚非,老骡子心知肚明。从此,他要么不下井,下了井也失魂落魄,也再没有了以前的那股干活的劲头。工头怕出意外,向矿上反映,矿长便命令工头开除老骡子。老骡子的事情,全矿,全老窑沟村,甚至全乡,路人皆知。开除老骡子,他当然不干。大家叫他骡疯子,他愿意,但他不傻。他去找矿长理论一一矿长就是窑主,窑主就是矿长。矿长对老骡子不屑一顾。老骡子就去村里找支书,又去乡里找纪委。我说过,老骡子虽没登过学校的门槛,但他识字且喜欢读书。不要看他经常说些诡异的疯话,多年的知识积累,他从电视和各种文字媒介掌握了很多政策性的知识。再加上老骡子平日的细心,他发现了一些矿上、村里,乃至乡里的一些勾结性的腐败问题。他以前绝不会乱说,疯了后也没有胡说。在此节骨眼上,他用别人都不相信的雄辩力,带着政策性的依据在矿上、村委会、乡政府,为自己申诉,一会儿说疯话,要告状,一会儿说政策话,要维权。两个轮回,乡、村、矿一致妥协。老骡子因此名声大噪,但他没有丝毫得意。矿上从安全上考虑,没有允许他下井工作,安排他在地面上看守煤场。这份工作,虽挣钱不多,但不用受苦。此时的老马骡子对钱已失去了诱惑力,只要能活就知足。
我在乡里的派出所,从开始的近乎于副所长的威望,因我的不作为,被撸到户籍员的位置,户籍员我还是不作为,到现在就成了个闲散的干事。我知道想有作为必须心狠,尤其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心狠,到哪里去找作为!我常常到处闲逛,名义是治安巡查。所以经常在煤场和老骡子闲聊,老骡子有趣。如果他高兴,愿意和你聊,他能说一些奇特的歪理,用他的话,就是所谓的哲理。他经常说一些常人不理解的疯话,我也认为那些话不太符合逻辑,或是过于武断。譬如他说:“女人不能当官,当了官光景过不成;武则天不是女人,是个泰国阴阳人;美国人是杂种,杂种都聪明;哲学家都是疯子,他就是哲学家……”即使他说的真是疯话,我始终认为那是他遭受打击的结果。
其实,我有时很敬重老骡子。他对我说,他爹是大青山的公马,他娘是山西的母驴,生下他是个没用的骡子。我莫名其妙,戏谑他:“你为什么不是大青山的公驴和山西的母马生下的?”
老骡子回答:“公驴和母马生下的骡子耐力强,寿命长,我的寿命不长,耐力不强。”
他说这些疯话,我只当他还是想女人的缘故。于是,我萌生了给他介绍老婆的念头。开始他不同意,还说:“红颜祸水,此生不娶。”经我几次引诱,他同意了。
当时,距老骡子被骗时间已十多年了,自那以后他邋里邋遢,装疯卖傻打着光棍。人近半百,娶个大姑娘那是不可能的。老骡子其实还是个真童子!我给老骡子介绍了一位邻村的王寡妇,王寡妇的男人几年前病死了,留下了两个儿子,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骡子人都不看,同意了。简简单单一顿饭,说成了事。老骡子同意到女方家住,这次娶老婆他心情很平淡。娶了老婆,要养家糊口,老骡子在地面看煤厂,钱挣不多,自己也很寒碜,所以经常拾捡些碎铁破铜,补贴家用。
有一次,井下发生瓦斯超限,死了一个人。矿上虽采取了一些通风及抢救措施,但没有人敢到井底去救那具死尸。老骡子不仅心细而且胆大。他听说后,为了钱,毛遂自荐。窑主开始不相信,听了老骡子的一番抢救理论后,窑主相信了,还有些刮目相看。我说过,老骡子有知识,他读过一些通风系统的知识,何况他也下过多年的井。他对自己完全有信心。再说窑主为了省钱,老骡子的命也贱。矿上便给老骡子准备了几件必备的救护设施,老骡子就单身下了井。没过一个时辰,老骡子将那具尸体顺利地背出矿井,全矿哗然,窑主奖了他一万元,老骡子又一次扬眉吐气,但他却很淡然。
从此以后,周边小窑一旦发生类似事故便来请老骡子。几年里,老骡子凭借这种卖命的职业,为王寡妇的两个儿子娶了妻购了房,王寡妇自然很高兴。总之,他们的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天有不测风云,老天专找可怜人欺负。王寡妇突然检查出肝癌,没挺过半年,人死了。老骡子又成光棍,又回到了自己的那口破窑洞里。和王寡妇过了几年,老骡子也算是做了回真男人,他知足了。救死尸的钱他再没挣过,继续他装疯卖傻的生活。至于,王寡妇的那两个儿子,从那以后也没有再见过面,老骡子很淡然。
岁月蹉跎,生命无常。老骡子生病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肺上有阴影并催他做进一步检查,老骡子二话没说,扭头返回了破窑。
自打上次听老骡子吼唱“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后,我也几个月没见到他了。我去煤场找他,看场工已换了人,我问老骡子的去向,那人说,老骡子死了!
老骡子回了老家,叫来远方的外甥,给了外甥一万元。他叫外甥置买一口棺材,说自己在某一日要死,还嘱咐外甥为他办理后事。外甥既不相信也不愿意,经老骡子苦苦乞求,他又给了外甥五千元辛苦费,外甥答应了!买回了棺材试了试,老骡子很满意。到了指定日期,外甥来看他,老骡子真的死了!听说是,喝了半斤二锅头,又喝了一斤硫酸……
外甥遵照老骡子的要求,没有唯心,送走了他!
我后悔在他吼唱“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那天,没有和他深入的探讨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