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海子吧？你咋变这样了？”
　　 听见父亲喊，他停住脚步，低着头，五十多岁的人却像做错事的孩子，两手握一起，不安地来回绕动。乱蓬蓬的头发，黑褐色的脸，满脸黑乎乎的胡茬，像多久没刮过似的。
　　 “咋的，你真说不出话了？遭报应了吧！当初那么劝你都不听……”
　　 父亲说完，又从兜里拿出二百元钱，塞到他手里，他推搡着不要，一双黑乎乎的大手使劲攥着父亲的手，泪像泉水一样涌出……
　　
　　 一
　　 吃饭时，父亲和我聊起了他……
　　 海子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天天赌。有时候去外地赌钱，几个月不回家，害得老婆独自在家种地，拉扯孩子，照顾公婆。
　　 一次，正月里赌钱，正赶上手气好，连赢五天，赢了不少钱。第六天，他半夜回家睡觉，将手伸进不到一岁的儿子被窝儿，结果巧了，儿子那天拉了，他摸了一把黄糊糊的屎。他乐得说，这摸了一把黄金啊！我得去推牌九，肯定能赢。
　　 那天他把赢的钱都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回到家，他把儿子一顿暴打，老婆拉他，他连老婆也打。
　　 第二天，欠钱的都堵在他家要钱，他就央求他爹拿钱，他爹不给。半夜，他将柜子撬了，把钱都偷走了，去了外地，三个月后，他爹离世，也没见他回来。
　　
　　 二
　　 他天天赌，哪都走，不知和谁学的艺，扑克玩得溜。有一次他和大伙打扑克，四打一，他洗了几把牌，等要牌时，连牌都不看，直接摸手里，打了光头（四打一里最好的牌），接连几把，只要他坐庄，就打光头。大家都说他耍赖，没人和他玩。
　　 他就去外乡玩，尽赌大的，把家产都败霍了。又开始偷，这村里今儿丢个狗，明儿丢个鸡，后天丢个鸭，都是他偷去了。大伙敢怒不敢言。
　　 他那么偷，没人管？咋不去派出所告他。我听了，愤愤不平地说。
　　 告啥！他大哥是治保主任，你告完，派出所一来，他哥几句话就给弄走了。你不是能告吗，他天天琢磨偷你家的东西。
　　 那年，你四奶奶家丢了一只大公鸡，村里村外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最后看到他家门前有鸡毛，就告到了治保主任那儿，结果治保主任说鸡毛证明不了是她家大公鸡的，得找证人，就给搪塞过去了。给老太太气得在家病了好几天。更可气的是，从那以后，你四奶奶家鸡，隔三差五丢一只，看家狗也没了影。气得老太太站门口大骂，可第二天她家窗台出现用泥巴捏的两口棺材，里面还躺着俩小人。老太太当时就气晕过去了，多亏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可也落下个半身不遂，活了不到一年就死了。
　　 那就没人管这些事？太熊人了！我拿起酒瓶又给老爸倒了一点白酒，气愤地说。
　　 老爸清清嗓子，夹了一口菜，说，那时候，家家穷啊，也不懂法，也不知告谁，有事儿就知道找大队长，找治保主任，派出所连去都不敢去。他这人偷上瘾，不管谁家都偷。记得那年冬天，我去他家串门，他和一个男的正坐着说话。一问是他亲家，是他亲侄女的老公公。见我来了，人家就邀请我去他家坐坐喝茶。我俩就跟去了，喝完茶返家时，他看亲家进屋了，竟然返身回亲家院里，抓了一个大鹅，朝胳桕窝一夹，拎回家给炖了。事后，我说他，你偷也不能偷亲家的啊，这让你侄女脸朝哪搁！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我不偷他，他能给我送大鹅吃吗？就是送来我还得领他情，这我不欠他情。再说，这大鹅养着就是为了吃肉，你不吃，还有人吃，谁吃不是吃呢！
　　 他这么偷，老婆咋不管呢？我诧异地问。
　　 老婆管不了，他这人就属老母猪肉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婆没文化，人老实，几年前看孩子小，舍不得孩子，就一直忍着。两口子也是经常吵架，打得鸡犬升天。后来孩子都大了，他也知道偷丢人，比以前收敛多了。可怜他老婆四十多岁，就落一身病，都是他气得啊！
　　 他有个妹，特干净，和他差两岁，小时候，妈死的早，哥俩一起从苦日子熬过来了，按理他应该疼妹妹吧！可他调理他妹子。他妹子和他一个村，隔着两条道。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偷条狗杀了，他妹子听说有狗肉吃，就和嫂子说一会儿来吃狗肉。他听妹妹要来吃狗肉，寻思这一个人吃多过瘾，俩人吃分一半啊，这咋办？
　　 结果，他想个损招，给他妹子弄得哇哇吐，一口狗肉没吃。
　　 老爸夹了一口凉菜放进嘴，开始卖关子。
　　 快说啊？到底啥损招？我心急地问。
　　 老爸哈哈笑着说，他将苞米粒和苞米面和一起，搓成条，放在烀肉的锅边，他妹子进厨房看狗肉好没好时，他张嘴就骂他老婆，你个败家娘们，烀肉都不洗干净，你看看这狗粑粑都弄锅里了，咋吃啊？他老婆还想辩解，他用筷子夹着玉米粒说，还犟嘴，这不是没消化的苞米吗？
　　 他妹子一看，可不是吗，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直冲到大院，哇哇开吐。他还假仁假义地喊他妹，咋了，快来吃狗肉啊，洗洗就干净了，没事的。酒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他妹子一句话没说，回家恶心的一天没吃饭。
　　 听完老爸说的，我乐得合不拢嘴，这人也真有才，可惜没用到正点。
　　 老爸，你讲了一大堆，也没说他咋哑巴了！我着急地问。
　　 老爸看我着急，把杯中酒一口干了，接着说，几年前，你们都结婚了，我在家没啥营生，寻思找个稳当活，多挣点钱，去了绥安，当时那里打渔很挣钱。他不会打渔，找我和他合伙打渔。
　　 干了几个月，他学差不多了，就动起坏心思，想把我挤走。
　　 有一次，打了好多鱼，能卖五六千块，他喝完酒，就装疯卖傻地骂人，骂来骂去骂到我头上。我这人哪受得这个屈，钱也没要，走了。走之前，我指着他鼻子说，你骂我会伤天的，会遭报应的。到时候老天爷让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听了这句话，骂得更欢了，连老天爷一起骂。你说这还有好，结果咋样，我走了第三年头上，听说他得了脑出血，住了一个月院，身体恢复得不错，和平常没两样，就有一样病治不好了——成了哑巴。
　　 爸，你简直是金口玉牙啊！一下说中了。我笑着打趣老爸。爸今年七十多岁了，身体挺硬朗结实的，每天都练习书法写字。但就有一个嗜好让人头疼，每天都喝酒。我是咋劝也不听，你说他就答应着，转身照喝不误。为这事，和他没少怄气，可还是戒不了。只好由着他，只是看着少喝点，一顿二两白酒。老爸端起酒杯，就爱回忆过去，故事就像鱼吐泡泡一样，一个接一个。
　　 你不知道啊，人做啥事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啊！不管到啥时候，不能做过头事，说过头话。你说就像他这样的，能不遭报应吗？那不会有好的。肯定有报应。村里以前的大队长刘云，那更造孽，村里家家有好吃的，都给他上供，大姑娘小媳妇让她霍霍多少！得好报了吗？最后不也是鼻歪嘴斜，天天哈喇子流多长，坐在房山头，没人管没人问，最后死炕上，还让狗给把脸啃了……
　　 老爸继续絮叨着，我却再没细听。窗外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环卫工，正一下一下扫着马路，枯黄的叶子从树上落到地上，像蝴蝶一样，在空中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