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城市中的一娇女，曾经也住过那高耸的高楼大厦。但如今，我站在林立的高楼前，只有仰望的份。那年，因为父亲的去世，我走出了高楼。从那时起，街道平房小院，便成了我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栖息地。
　　 高楼里，曾经有过我幸福的孩儿时光。一室二厅的小屋，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阳台玻璃，姹红嫣紫的月季花在阳光下格外艳丽，妈妈是个很有情趣的人，她把家弄得跟花园一般，我步履蹒跚地跟在妈妈身后，妈妈为花浇水、剪枝、松土，我看着花开，闻着花香，幼小的心灵灿烂如花。
　　 家里生活也算是小康家庭，有鱼有肉，有奶有水果，爸爸回来还不断从他口袋里变出各种花样般的零食来，惹得我嗷嗷大叫。然后，爸爸把我高高举起，围着屋子转个圈，吓得妈妈大喊，“别耍二百五，把孩子摔着了！”一阵笑声，溢满屋子的角角落落。
　　 家里不断有陌生人出入，他们从爸爸手中接过一沓子票子，喜气洋洋地点着票子，带着满足走出家门，寂寞的家中灌满欢声笑语。
　　 可好景不长，不久，家里便被一团阴影笼罩。一天晚上，楼道一阵雷鸣般的敲门声，妈妈惊恐地开开门，一位凶神恶煞的大汉子闯进家中，这个男人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体魄彪悍，他一进门便指着爸爸怒骂，爸爸卷缩在沙发上，大气不敢出；妈妈在给男人说好话。我妒嫉地望着这个汉子，尤其是他左腮帮上那块红色胎记深深地印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
　　 从那时起，家里不再安宁了。砸门声、吼叫声总是响在我的耳边，妈妈恐慌地搂着我，爸爸卑微地在陌生人面前陪着笑脸。最可恨的是那个胎记男人，揪着爸爸不肯放手，爸爸浑身筛糠般，面如土色。
　　 而这一些随着爸爸的突然消失很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刻苦铭心的伤痛，爸爸跳河自杀了！当爸爸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撼着我幼小的心，妈妈让我跪在爸爸身边，我哭着喊着叫爸爸，爸爸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再也不看我一眼了！妈妈呜呜咽咽地说着：“她爸，你就这样狠心地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和一身的债务该怎么办啊！”凄凉的哀嚎声回荡在天空，周围人一片唏嘘声。
　　 忘不了父亲出殡的那天清晨，天上下着毛毛雨，老天爷仿佛在哭泣，风潇潇，雨濛濛，满院子沉浸在悲哀中。我披麻戴孝端着父亲挂着黑纱的遗像，缓缓走在院子里，让父亲最后看一眼他居住的家，最后一次和他熟悉的邻居们告别，一双双悲愤的面容从我眼前闪过，一个个爱怜的目光注目着我，在众多的面孔中，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这张脸我太熟悉不过了，尤其是脸上的那块红色胎记，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我对这张脸充满敌意，他是造成我们家悲剧的罪魁祸首。
　　 这个男人看我在怒视着他，红着脸低下了头。妈妈此时也发现了他，走到他跟前，不容置疑地推着我跪在他面前，呜咽着对他说：“大哥，放心吧！夫债妻还，我不会昧你的钱的！”
　　 男子脸上有种复杂的表情，那块红胎记充满了血色，他一跺脚，长叹一声：“唉！嫂子，我没有办法啊！没想到事情搞成了这个样子！”说完，用手去拉我，我极力甩开他的手，我的眼睛充满仇恨。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那块胎记簇成一团，在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妈妈用卖房子的钱还清父亲欠下的债务。我依稀记得妈妈把钱交给胎记男人时的场景：妈妈拉着我来到一个陌生的街巷，走进一间平房，把一沓子钱甩在他的眼前：“给你，这是我用卖房子换来的钱，从此我们两不欠，你再也不要纠缠我们寡儿寡母了！”
　　 胎记男人愣住了，吃惊地望着妈妈：“什么？你把房子买了，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妈妈凄惨地笑笑，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住在哪里？天涯海角，四海为家。我不信，老天爷不给我们一条活路！”说完，拉着我就要走。
　　 “等等，嫂子，”男人追了上来，从那沓子钱中抽出两张，塞到妈妈手中，“嫂子，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给你们买点东西吃吧！”
　　 妈妈毅然把他的手甩开：“我们人穷志不穷！不稀罕你的钱！你收好吧！”
　　 男人见妈妈态度坚决，又把钱塞在我的怀里：“给，孩子，这是叔叔给你的零花钱，收下吧！孩子！”
　　 我极力甩开他的手，怒瞪小眼对他大喊着：“我不要你的臭钱！是你，逼死了我的爸爸，我恨你！”我的喊声很响亮，男人伸出的手缩回去了，尴尬地站着，妈妈忙捂住我的嘴，急匆匆拉着我走出低矮的房子。
　　 回到家中，妈妈把我的衣物和她的衣物整理了几个包裹，把家里值钱的物件归纳好，让三轮车来家中拉走。然后，她无限留恋地领着我走出了我们的房子。在小区门口，妈妈忍不住回望着曾经留下一家人欢乐的那栋楼，望着那熟悉的阳台，那个欢乐的窝，泪眼婆娑地领着我一步步走出小区……
　　
　　 二
　　 妈妈拉着我穿过闹市区，来到一个街道。街道又窄又长，平房高低不平，新旧不一，远看很破落，这里是一片棚户区，房子远比单元房便宜很多。妈妈找到一家租赁房子的大娘，用较低的价格租下一小间平房。房子只有二十多平米，一张双人床，一桌子，屋里的空间几乎占满了。小院里一个简易棚子下，放着一个煤炉子，这就是我们的厨房了。这里的环境和单元房比起来有天壤之别，但足以让我们母女俩有了安身之处。
　　 妈妈把家安置好后，开始寻找挣钱的门路。她听房东大娘说：街上很多女人在车站喊站，每天能挣不少钱呢！妈妈动了心思。她早早起床，给我做好饭，趁我正在酣睡中，悄悄走出家门，等我醒来，妈妈已经回来了。她兴奋地对我说，今天早晨赶早班车喊站，挣了五块钱，够今天的菜钱了！
　　 妈妈等我吃完饭，又急着出去喊站。她嘱咐我道：“阿敏，在街上和伙伴们玩吧！妈妈出去赶第二班车。”我噘着小嘴，不乐意地央求妈妈：“妈妈，我和您一起去车站。”
　　 妈妈耐心地哄着我：“听话，阿敏，车站车多人杂，你说我是顾上照顾你还是顾上喊站？你走丢了怎么办呀？”我无奈地望着妈妈远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转。
　　 就这样，妈妈风来雨去，像个陀螺似的，忙碌在家和车站之间。为了赶班车时间，她有时提前给我做好饭，吃饭时间匆匆赶回来照顾我吃饭；有时，妈妈也会买些包子和烧饼之类的熟食回来。那天，妈妈还买回点猪头肉，猪肉的芳香让我爱不释口，美美饱尝了口福，这是从爸爸去世后我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为了多挣钱，妈妈深夜还出去喊站，等我睡醒一觉，妈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一次傍晚，我在家中久等妈妈不回来，眼看过了吃饭时间，我饥肠辘辘，实在等不及了，小人儿沿着马路便道奔向汽车站。天气很冷，马路上行人稀少，落叶飞悬着飘落在我的脚下，我一路凭着记忆到了汽车站。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我顿时傻眼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去哪里寻找妈妈呢？诺大的车站广场，哪里有妈妈的影子呢？看不到妈妈，我感觉天塌了，哭喊着：“妈妈，妈妈，您在哪里啊？”
　　 我正在哭嚎着，眼前站着一位高大的身影，男人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孩子，你怎么了？你妈妈去了哪里？”
　　 我抬头一看，是个熟悉的面孔，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他那腮帮子上那块红胎记一下子让我清醒了！是他，是逼死爸爸的仇人。我顿时抹干了眼泪，高傲地昂着头，用蔑视的目光白愣着他：“我妈妈去哪里不管你的事，滚开，你这个坏蛋。”
　　 男人不自然地苦笑着：“孩子，我是好心，刚才派出所弄进去几个喊站的女人，是不是有你妈妈？”
　　 听说喊站的被抓进了派出所，我一下子慌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时的我不知派出所在哪里，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像个蒙头鸭子边哭边朝着前方跑去。男人忙追赶上我，一把把我抓住，“不要乱跑，孩子，我带你去找妈妈。”
　　 此时，我已经对他没有敌意了！危难时刻，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只好抽泣着乖乖跟在他身后，朝着派出所走去。
　　 妈妈被放了出来，临走时，掏尽了身上所有的钱交了罚款。我看到男人在和一位警察递烟点燃，低头哈腰，说着客气话。妈妈见到我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呜咽着给我擦着脸上的泪水：“不哭，孩子，妈妈没事的。”
　　 男人走到我们跟前：“嫂子，不要干这个了！找个稳当的活好好干吧！这个活你干不得的！”
　　 妈妈苦笑着说道：“孩子还小，我还得照顾孩子，再说，我一没技术，二没本事，谁会用我？”
　　 男人想想说道：“这样吧，我在长途客运站摆着一个水果摊，和车上的司机很熟悉，他们有时需要洗座套，还有车站旅馆要做被子什么的，我都给你找找零活干，这样你可以在家里干，还能照顾孩子。”
　　 妈妈感激地说：“那可得谢谢你了，拜托兄弟给找找吧！”
　　 看着妈妈和他说得挺热乎的，我心里有些不满。虽然胎记男人把妈妈弄出了派出所，我对他存有几分感激。可那不代表我原谅了他，我忘不了他是逼死父亲的罪人，他再好，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使劲拉着妈妈的手，把妈妈拽得趔趔趄趄，好不容易把妈妈拉走了。
　　 妈妈埋怨我：“阿敏，妈妈给那个叔叔说句话，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把妈拉回来了！妈妈还有话要问他的，让他给我找活干的！”
　　 我冲着妈妈大吼着：“是他，害死了爸爸，我不许你和他说话的，他是我们的仇人。”
　　 妈妈叹了口气：“阿敏，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爸爸已经走了一年了，我们该忘的就忘掉吧！”
　　 我突然哭了，让我忘记爸爸，这怎么可能呢！妈妈见我眼泪汪汪，不敢再吱声，母女俩就这样默默走着。回到出租屋，妈妈忙碌着做饭，我也很快忘记了心头不快，又喜笑颜开地围绕在妈妈身边。
　　 吃完饭，妈妈还在忙碌着。我酣然入睡，梦中一双温暖的手在给我压背角，我知道那是妈妈，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妈妈，您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是妈妈和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警觉起来。隔着被子偷眼观看，原来是胎记男人来到我家中，和妈妈坐在一起拉家常。我的气不打一处来，真想起来去用小手扇他一耳光。可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听听他说啥。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我明白了他和父亲之间恩怨始末：这位男子和爸爸曾经是朋友，他托爸爸通过关系，把家里的钱放进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商的融资公司，赚点高利息。爸爸则以中间人身份，从中赚取利息差。这样爸爸不用投入一分钱，会稳赚利息。可不料，由于融资公司资金链断裂，投资人的钱一下子拿不出来了！这位男人投资的几十万，一下子打了水漂。他怎能不心急如焚？老婆见他拿不回来利息了，一次次和他吵闹着要本钱，他只好一趟趟往我们家跑讨要本金，见要不回来钱，他老婆赌气带着孩子回了南方老家。男人见家没了，怒气撒向爸爸，一次次来我们家逼爸爸还钱，可他没想到，钱没要来，倒把爸爸逼的跳了河，一条生命被他逼没了。把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他的话勾起妈妈心头的痛，妈妈呜咽着说道：“兄弟，别说了，一切都是命，你现在过得好吗？”
　　 男人叹口气：“唉！老婆走了后，我曾经找过老婆，但老婆铁了心不再回来了！我只好把你还的钱给她留下一部分，作为孩子的抚养费。自己用剩余的钱干起一个小买卖，在汽车站摆了个水果摊，挣个零花钱，养家糊口算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听着男人的话，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详之感：他孤男，妈妈寡女，他们会不会……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的第一念头就是，我必须阻止他们，男子再好，是逼死父亲的仇人，我不能让仇人替代爸爸的位置！想到此，我故意咳嗽一声，翻翻身子，向他们示意，我已经醒了，你们必须结束了。
　　 果然，男人看着我身子在动，忙起身和妈妈告辞：“嫂子，天色晚了，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急匆匆推门而去。
　　 我见他走了，一下子坐了起来，腥红着眼对妈妈吼着：“妈妈，以后少让他来咱家，您忘了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妈妈忙把我搂在怀里：“孩子，我怎么能忘记爸爸呢！不过，叔叔是好意，为我们找到了挣钱门路，专门来告诉我，我怎么能拒绝人家进门呢！”
　　 我固执地辩解着：“他是好人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愿意看到您和他在一块。”
　　 妈妈把我按进被窝里，给我蒙好被子：“行，妈妈听你的，以后少和他说闲话。行了吗？”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爸爸，爸爸笑眯眯望着我，慈爱地对我说：“阿敏，你是爸爸的好孩子，要保护好妈妈啊！”
　　 我大声对爸爸说道：“放心吧！爸爸，我会守护好妈妈的！”
　　 耳边一阵呼喊声，把我唤醒，我睁眼一看，说妈妈在望着我。妈妈问道：“阿敏，梦到爸爸了吗？”
　　 我点点头，眼里含着泪花，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三
　　 从那时起，妈妈在家中干起了手工活。拆洗被褥，洗座套，家里总是堆满一大堆被褥和座套，而这些东西，都是那个男人帮着妈妈给送到家里的，每当他来到家中，看到我在家，放下东西急匆匆离去，从不多逗留一刻，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看我的眼神也是怯怯的，极力在回避我的目光。我暗自得意：想在我跟前讨妈妈的芳心，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