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老了，我想这样渡过我的每一天。
　　 清晨，我会在村外禅院的钟声响起时醒来。那钟声我听了多少年了，风雨不动，从未更改。但我入不了佛，即使老了，我也不能凡心不动。窗外那欢唱的鸟鸣，早已让我的心跟着雀跃。在它们一声一声的呼唤中，我慢慢起身。
　　 起床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换上我的太极服，然后摘下墙上的剑，去院子里练太极。我这身行头，看着简单，实则很讲究的。纯白真丝面料，衣服立领、盘花扣、灯笼袖，两边开气儿。裤子是宽腰、肥腿儿、紧裤角。这可是我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为了美观与运动相结合，年轻时的裁剪功夫，差不多都用上了。这一身装束轻便、灵巧，舞起剑来，称不上仙气儿十足，却也衣袂飘飘。
　　 这把纯钢剑跟我有半个多世纪了吧，还是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从一户搬家的人家那里买来的，年轻时忙来忙去，曾经有十年，我都没动过它。剑的两面，都已锈迹斑斑。但是我从没忘记它，心里时时惦记着它。在一个春日里，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终于让它光芒重现。这把剑剑柄上刻了我名字中的一个“梦”字，剑身一面刻有龙纹，另一面刻有一只凤，我给它起名叫龙凤剑。它曾作为装饰，一直挂在墙上，现在我终于有时间让它再现锋芒了。
　　 儿时曾有个江湖梦——行侠仗义走天涯。到如今的年岁，江湖也算闯过了。其实，在社会上行走，无一不是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刀光剑影，只不过刀非明刀，剑非明剑。江湖争的无非是“利”，而行走江湖靠的是“义”。我也曾为“义”失去很多，但我不后悔，人活着，总有些东西是比“利”还重要的。而今的我，已不参与社会上的任何事，算退隐江湖了。有点可笑吧？退出江湖时，我才真正地拥有了这把剑。我已过了运剑如风的年纪，就装模作样地练练太极吧，庆幸我还能提动这把剑。嗯！从此和它相伴。
　　 练完剑，我才做自己的早餐。老年人的饮食讲究清淡。我的早餐其实也很简单，有时煮点面，到菜园子里摘点时令小菜，清水里涮一下扔到锅里就可以了。大多时候是熬点粥，我喜欢白味的大米或小米粥，这样的粥才能吃出米的香味。再取一些泡菜，泡菜要切成细丝，因为我已经享受不了那大块大块的脆。“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清粥小菜，是我一生的最爱。
　　 早餐吃过就该做事了。换上便装，戴上遮阳帽，去打理我那半亩田地。劳动和运动是我这一辈子都不能丢的。我给自己留了半亩地，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许来捣乱。为这半亩田地，还和儿子们吵了一架。他们不让我下地，心疼我一把年纪了还在田地间风吹日晒。我对他们说，你们大了，我不管你们；我老了，你们也别管我。你们想要闷死老娘吗？你们想老娘的老骨头生锈吗？我想要自由，自由你们懂吗？我以我的老资格为自己争来了自由，虽然这不是完全的，还是会受到儿子们的监视，也会收到他们这样那样的建议，有些我还是会考虑的。
　　 这半亩地，一茬菜籽儿一茬玉米。种下的种子，收获的粮食，我享受那种期待和得到的心情。也不求收很多，能榨几十斤油，够我吃一年就可以了。收获的玉米，我用来养几只鸡。鸡会下蛋，蛋用来给全家吃或者孵小鸡。如果鸡多了，我也杀来一只炖汤喝，或者周末给孙子孙女们烤了吃，占了他们的嘴，他们就不会一直缠着我讲故事。
　　 这半亩地对我来说是小事，轻轻松松便能收成。我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门前的花草上。遗憾的是房前的院子铺了水泥，我本想让它变成绿茸茸的草坪，公婆说要晒粮食，我也只好听他们的。现在说也没有用了，也不能把水泥扒开再种上草。好在从院子边到门前的小河边，还有十几米的空间，那也够我折腾的了。
　　 小河边有一排梧桐树，别看又高又粗，它们还没我老。当年爱人设计的秋千还在，只是那坐板已换了多少块，绳子也换了多少条了。每每看到秋千的时候，就想起爱人的身影，依稀中他从没有离开过。梧桐树下的灌木早已被我清除，如今它们的脚下只有茵茵绿草。从河边到院子边的空地上，我栽满了各种鲜花，有春天开的栀子花；秋天开的菊花；夏天的玫瑰最艳丽，红的、白的、黄的，还有从春开到秋的金盏花。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花，我每天花很多时间和它们喁喁细语。看着花花草草，我的心欢快而欣喜。我忘了自己已经老去，依然想象着自己和她们一样美丽。
　　 农活不忙的时候，我每天要去山上背一背柴回来。虽然家里燃气、水电都方便，但我喜欢柴火饭，喜欢那种真正的烟火味。烧不完的，冬天用来烤火，让清冷的岁月变得温暖。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有点累，也到了午睡的时间。倒头能睡是修来的福分，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年轻时曾经羡慕失眠的人，心想睡不着觉多好呀，不睡觉就可以做事情、可以学习。后来因为某些事情的困扰，终于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原来失眠是很痛苦的事情，失眠不等于不困，是困却睡不着，第二天，人像工作了一夜似的没有精神。后来幸好又恢复倒头就睡的日子，便倍加珍惜失而复得的幸福。其实人老也没那么多觉了，一会儿我便醒来。也没什么急事要做，腾了个把小时才起来。
　　 起床后给自己泡杯茶、或者咖啡，待精神、身体都已恢复得很好，这才去给自己准备午餐。
　　 说午餐也可以，叫晚餐也行，反正就是这一顿吧。老年人一天吃两顿饭可以了。这一餐，我准备吃丰盛点，一荤一素，一汤一饭。
　　 下午是我的休闲时光。外面太阳正大，这个时间我是不会出去的。我该去化个妆了。保持美丽，对我来说是一生的工程。只要活着就得追求美，保持精气神，这是我人生最坚定的信念。谁说老了就不能美，我用一生的勤劳与克制，保持着自己的肌肤与身材。虽然我还是会输给岁月，但我也不能让它轻而易举地偷光我的神采。当然，我不会把自己画成个一个老妖精，简单的淡妆即可。如果心情好，淡淡的口红也可以涂点。把我稀疏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然后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髻，插上一枚银簪子。我不喜欢金饰品，一辈子也没存一样金饰。我喜欢质朴的银饰，除了这根簪子，还有几只银镯。其实我每天抬胳膊梳头，已经有点费力了，但我仍旧不舍得剪掉这为数不多的几根长发。大概我的前世是一个长发精灵，转世到了今生，我仍旧改不掉喜爱长发的习惯。
　　 梳理完毕后，我会打开衣橱，从我众多的美服中挑一件符合心情的出来。旗袍是我的最爱，年轻时总觉自己的身材不够完美，很少把旗袍穿出来。老了才明白，哪那么多完美，凡事不必强求，只要称得上美就可以了。旗袍能让一个人沉淀几十年的风韵尽情绽放，能把一个人的灵魂束缚住，只有有灵魂的女人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打扮完毕，放一点舒缓的音乐，这个时候我喜欢听古筝或古琴。伴着优美的乐音，我来练书法。书法和绘画都是需要心静才能做的活儿，比写作还需要心静。年轻时我就很喜欢，却一直无法静下心来学习，现在终于有时间了。站立案前，屏气、凝神、悬腕，这种练字方法，有益身体健康，只可惜没有从年轻时开始坚持。下午没什么事，写完字，我可以听音乐，我听流行歌曲，也听古典音乐，和年轻时一样，无法拒绝任何一种美妙乐音的诱惑。我还可以尽情地去画画、可以做手工、织毛衣，可以玩我年轻时想玩又没有时间玩的游戏。反正我一时也不会闲着，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等待我去做。
　　 黄昏的时候，我是必须去散步的。我再一次问候了我的花草们，或许我会踱过对面的石桥，一直走到养马坝街上去。每次走过，路边的风景都令我愉悦，三月有桃花，四月有杏花，五月山樱桃就红了，像红珍珠，颗颗晶莹。即使是冬天也不要紧，那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结了指肚大的黄色果子，挂在干枯的枝蔓上，像人工的盆景，想起它曾经碧绿的一生，不禁让人感叹，给人一种悲壮的美。
　　 散步回来，我要休息一下。我披着镶有流苏的披肩，坐在岁月的秋千上，摇晃时间。我想与记忆深情相拥，给它一个热烈的吻，它却摇摆不定，躲躲闪闪。水声，那哗啦啦的山泉在卵石间跳荡的水声，惊散了这份缱。炊烟，那斜晖里的炊烟，它的袅娜，让游子时的我，思乡难眠。黑暗钻出地面，把夕阳的金发晕染。醉了的夜风，又把我带入另一种缠绵。有些斑驳的影子，闯入记忆的画面。那是我爱而失去的，或是我爱而不得的。那回忆是忧伤的幸福，是凄美的遗憾。
　　 我喜欢的安静的夜终于来了。年轻时我很怕夜晚，劳累一天，一到晚上，睡意就来了，头脑昏沉沉，更不要说灵感。而现在的我，头脑却是最清醒的时候。坐在电脑桌旁，进入我的另一个世界。虽然没什么大成绩，但我仍庆幸，我保留了写作这个习惯。有时我会看年轻时写的文字，我会笑自己，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而那些情感，又是多么的纯真！那些感动过自己的段落，那些泼洒过的泪痕……如今，我的眼已干涩，即使我在灵魂里哭泣，也再流不出感动的泪滴。但我仍初心不改，仍用文字的雪花，营造着我心中那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关了电脑，我总是向窗外看一看，我已习惯不拉窗帘。如果月亮圆满，我会睡得稍晚，偶尔还会找来陈年的酒喝上三两口。我不贪杯，但生活里不能没有酒。人生有时需要醉意，需要酒把醉意渲染得更浓。
　　 我和月亮是老朋友了，我们各怀心思，相互陪伴。像我这把年纪，一长串的往事足够我倾述到百年。这一生，也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抡得锄头，写得文章。那又怎么样呢？“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此时的我，也该向死而生了。所有的骄傲，已成云烟，曾经的过失与愧疚，也都原谅自己吧。一切在心中，都已逐渐变淡，唯有爱会永恒。我初恋的少年、爱人求婚的画面、那个两两相望的人，他们竟然依旧清晰、温暖。
　　 说了这么多，可能像流水帐一样让人厌烦，但没有办法，对我来说，已分不清哪些是最最重要的。在我老迈的时光里，每一件事似乎都尤为重要。对了，这些好像是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我认为我会一直一个人，但也说不定，或许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在我暮年的生命里。
　　 如果，真有另一个人的话，他会戴着我编织的厚厚的围巾，我们在秋风里边走边聊。
　　 我说，你这么晚才出现？
　　 他说，还不算太晚，至少没有等到下辈子。
　　 我说，可是我都这么老了!
　　 他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读过你灿烂的青春，更爱你干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