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江西行记(散文)
一、在屏山
休假一周,独守空房。散乱地读书、听音乐、看电视、睡懒觉,生活脱离日常节奏和章法,感受到了独处的自由和幸福,却渐渐不满于四壁的束缚、窗外建筑工地的喧噪,遂背起简单行囊来到火车站,仰望售票厅上方的显示屏,随意选了含有“山”字的陌生小镇,买票,上车。5小时后,我站在一座名叫“屏山”的南方古镇街头。
显然,这是一个暂时被旅行社、游客忽视的小镇。古朴,幽静,简单。没有招徕游客的喧噪,没有形迹可疑的小姐,没有含着舞台道具意味的酒旗。远远近近的流水、舟子、炊烟,浓浓淡淡的夕阳、鸟影、虫鸣……一个赶着牛群从那座可能就叫做“屏山”的苍黛群山归来的黑皮肤少女,与我擦肩而过。她面庞羞怯,使我忽然想起电影《鸭汤》中男主人公的一句著名台词:“我能和你跳舞,直到牛都回家吗?或者让我与牛跳舞,直至你回到家门,好吗?”——我是否有资格成为屏山镇上的少女、牛们有力的舞伴,在大地上踏歌而行?没有勇气追随牵牛少女进入暮色中的屏山镇,我怕自己陌生而苍白的面孔使她慌乱。我已不是少年,大约只宜于向成熟而从容的少妇或老者们问路。“那座山叫屏山吧?”“是啊,你不是本地人呀?我以为你是回老家的人呢!”一个在河边石头上用棒槌捣衣的女人抬头回答我,但她捣衣的动作仍然持续,胸前饱满的颤动仍然持续,使宁静屏山获得了内在的动感和节奏。“我是来看山的。”“山有啥好看的?噢,山上有一个火山口,不过现在已经不发火了,脾气好了!”她呵呵地笑着,她的笑声混同于流水,仿佛河流发出的声音——以河流为弦,屏山镇成为一把乐器,被岁月抱在怀中?
天黑了,真正地黑,没有一丝杂质和修饰地黑。点点灯火,格外温馨妩媚,如八大山人大写意的水墨荷叶间随意点染一朵朵明艳荷花!墨气飞动,荷香依稀……独自饮罢半斤小镇自酿黄酒,微醉。站在某家庭旅馆二楼狭小的阳台上倚栏眺望,屏山消融在黑里。多年以前的某个夜晚,当它喷吐出烛天烈焰时,屏山是一个用火焰作为头发的巨人吧?如今它已心平气和,如同进入禅定境界的僧人或隐者,与这静穆的黑夜和睦和谐。风声徐来,蛙鸣起伏,箫音断续,这样的人间天籁在都市里已不复可闻——风声,蛙鸣,箫音,大约只以宁静山水作为一个倾听者的辽阔耳朵?
在我生活其中的那座城市的音乐厅里,被誉为“小提琴教父”的艾萨克·斯坦恩,在舞台上曾用琴弓持久地指着听众席上发出手机、传呼机声等等噪音的方向,直到寂静降临,琴弓才蝴蝶一样落到树枝般的琴弦上……今夜,与旅游指南无关的屏山镇宁静,使我与千年前唐诗宋词间的意境贯彻贯通。我像镇上的农民一样,心情很愉快。那些仍然生活在摇滚乐、酒吧、桑那房、夜总会之间的市民们,只能说是“身体很愉快”吧?……躺在木床上,隔壁粮仓隐约飘来稻子、玉米、小麦的气息。窗外果园,依稀袭来梨、苹果、桃子处于不同成长阶段的气息。忽然想起索尔仁尼琴在流放中说过一句话:“只要还能在雨后的苹果树下呼吸,就可以生活。”窗外竟淅沥起了雨声!屏山镇在强化着我的幸福感。我像回到故乡的游子,完全解放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睡意渐渐浓重,入梦。我梦见自己成为河边捣衣女人的丈夫,成为牵牛少女的兄长。梦见屏山之上的火山口遗址用青草、树木作为一个巨人的头发,顶起并染绿一部分天空、云朵……
醒来已是雨后。进山。攀援数小时后,我的手足被一路藤条和植物牵扯成绿色。正午。屏山顶上的火山口已经变成覆满紫穗草、三叶草的沼泽。站在上面,可以微微感到它在颤栗、下陷——屏山最温柔的部分,竟然位于昔日的火山口!很有意味。赤胸裸背,坐于松树荫影,周身汗水渐渐消褪,我体会到难言的安详和快乐。山下,屏山镇如同一片树叶飘落大地。迤逦穿越小镇的铁路,如同一个女人衣服上的拉链似的,反复被火车那一只男性的火热的手拉开、拉闭,似乎在探索这片山区的暗香和隐秘。美国人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说:“野地里,隐含这个世界的救赎。”而我也许只有长期生活在屏山,像屏山人一样思考、生活、爱,才能洞悉周围野地乃至整个世界的真谛?对于一个过客,屏山不会完全畅开。因此,那些在浆果下、枝条上、岩石间闪现并与我对视的土拨鼠、松鼠、锦鸡,有理由以怜悯的眼光,打量我这个蒙昧者……
2、滕王阁上的月光
滕王:字元婴,唐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洪州(今南昌)都督,封号“滕王”。滕王阁:李元婴于唐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创建,迄今已历1300多个春秋。“黄鹤盘鄂渚,岳阳据巴丘。吾乡滕王阁,鼎足成千秋。”清代诗人尚熔的《忆滕王阁》将江南三大名楼之气韵,囊括于一首五言绝句。而我自少年时代开始的对滕王阁的神往倾心,则缘于唐代诗人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里的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并落实于2001年晚秋的江西之行。负城临江,遥对西山,层台耸翠,雄州雾列——登上这座于1988年重建的钢筋混凝土仿木结构的临观之美、雅集之堂,我也拥有了与王勃类似的视野、诗情?
第29次追忆和摹仿?今天的滕王阁与其前27座因兵燹人祸而屡建屡废的滕王阁,都是最初那座滕王阁的反光和回声。在唐宋江南,画蝶春融翠幕红筵的歌舞之地,星罗棋布、数不胜数,为何只有滕王阁能令不同时代的文人百姓魂牵梦萦、屡废屡建?原因大概在于王勃一序感动了千秋!一篇序文成为一座阁楼的护身符。滕王阁有幸成为一个天才诗人的化身和纪念碑。而滕王李元婴,这个酒色之徒又有几人知晓?王勃之序结句:“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且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幕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与江水一同流淌千古的,惟有翰墨文章诗思茂语——直指人心,汩汩滔滔。
王勃一序,开辟了一个以“登临”为主题,以滕王阁及其周围山形水势、夕照秋风为经,以时事沧桑、家国哀乐为纬的同题作文擂台赛——唐代的王续、王仲舒、韩愈、杜牧、白居易来了,宋代的欧阳修、曾巩、苏辙、朱熹、辛弃疾、文天祥来了,元代的吴师道、虞集来了,清代的蔡士英、钱谦益、朱彝尊来了——大笔如椽,墨飞如雨!序、赋、记、楹联,诗、词、曲、小令……每个书生都心知肚明:王勃的擂主位置难以动摇,但鼓声依旧,勇者不绝,共鸣交响,众星捧月。
我也来了,一个诗界晚辈,不敢乘滕王阁内的电梯速回盛唐,而是踩着楼梯盘旋上升,逐步登临一座江南诗坛。每阶楼梯都仿佛是前人歌咏斯楼的诗行,每一步我都在与古往今来才子们的心跳押韵,每次转身都似乎是王勃、韩愈们的文字“起”、“承”、“合”之间的一次转折,每一米上升我都在与滕王阁内外繁体竖排、线装绝版的诗情画意交融。遥想唐大中二年,一个叫韦悫的书生登上滕王阁,留下一记:“或散霞成绮而宜晴,或山色空蒙而宜雨,或千岩竟秀而宜春,或江青木落而宜秋,或一碧万顷而宜月,或孤舟独钓而宜雪,或西山爽气而宜朝,或翠屏晚对而宜暮。”虽无王勃笔致的恣肆博大,倒也目光独到。倘有幸结庐南昌,与滕王阁四季为邻、朝暮相对,作一个韦悫笔下的古人,我也许能有勇气向王勃先生递交一篇作文——用洒金红笺、羊毫小楷,书写。但我口袋中的返程火车票只留给我3小时的时间,只好走马观花,观一朵唐朝之花……
滕王阁内诗赋满墙,笛声隐约,人如云涌,目览心诵。但每层楼都设置着的旅游纪念品专柜、照相摊点,时时提醒着:我们都是现代游客、过客,留下对古人前贤的敬意,留不下自己的一丝痕迹。从五楼工艺品店中选了两把折扇:正面分别绘有五代李升的水墨画《滕王阁宴会图》、苏州人唐寅的《落霞孤鹜图》,反面则分别有宋朝苏东坡、元代赵孟頫所书的王勃序。傍晚了,傍在滕王阁一角朱红色栏杆上,我把散发檀香味的折扇徐徐打开,仿佛有力量徐徐推出半轮新月——两把打开的折扇上下合并,我手中就有一轮散发着檀香味的、滕王阁上的满月了——月光来自盛唐,来自王勃……
三、庐山
深秋初冬,访庐山,访问陶渊明、李太白、白居易、苏东坡等等诗人笔下青峰纵横、烟紫泉鸣、荻花枫叶、心远地偏的庐山。因非旅游旺季,山上游客寥寥无几,也许更接近于唐宋以前山中游吟者们的规模?但薄雾缭绕,云海汹涌,使庐山真面目难以辨识,印证着苏东坡当年在西林寺即兴泼墨而成的感喟顿悟。西林寺如今没有了供游人涂鸦的墙壁,只因东坡曾到此一游、诗动古今、空前绝后?后来的颓废文人便只好惭愧地躲在女人裸体上临摹咏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呵……”
东坡的庐山在江南苍穹下,不在春风暗度、烛影摇红的罗帐里。他上山的道路大约与我今天一样路过九江,只不过他是被众多诗僧簇拥着漫游,而我则是与另外三位陌生游客一同雇出租车寂静深入。但我和他都应该看到了九江这条唐代的浔阳江,以及江洲司马白居易的长袖青衫,听到一个秋夜江中船上传来的琵琶声、歌声——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急雨私语,入耳入心。东坡的折扇,是洒上了一滴泪水还是一杯酒,慢慢洇化如同江心一痕淡月?历朝历代沦落于天尽头或文字间的书生,相逢神交便是知音知己……
庐山西北角香炉峰,其峰尖圆,烟云聚散,如香炉点燃。东坡来此观瀑,肯定与我一样想到了李白。但此时并非盛夏,故瀑布软弱,似有实无。宋朝人魏庆之有一个发现:“七言诗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以此观之,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第一、二、四句的第五个字“生”、“挂”、“落”,的确响亮且力含万均。尤其是“遥看瀑布挂前川”的“挂”字令我心折——瀑布是一幅立轴国画,可卷起收藏,可贯天彻地,挂在庐山墙壁!墙壁上的钉子,大约就是泛出锈迹的星辰或者太阳!东坡,应该是一个比我这个晚生后辈有眼福的人,他边看边叹:“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一个智者,明白香炉峰瀑布已被李白写尽并独据,于是便朝永远属于自己的西林寺走去。伟大的诗人们往往明白:要么去开启一个题材,要么就结束一个题材。
站在西林寺附近,可远眺诗人陶渊明荷锄带月、草盛豆稀的田园。陶渊明在东篱采菊之余,对南边的庐山悠然一望,是否也与东坡宋朝的目光、我21世纪之初的目光,遥遥相遇对接?一个厌倦仕途宦海的诗人,辞去彭泽令,回到庐山下,从此成为历代隐人高士的鼻祖和楷模——白日,半掩柴扉,不生杂想。夜晚,无烛可明,点燃荆柴。村落里的农夫们拨开草丛来访,杀鸡待客,滤酒助兴。不谈尘世风波,只话桑麻状况。唯一的担忧是霜霰过早降临,会使庄稼凋零破败。至于阳春爽秋,则宜于登高赋诗——登上庐山,把酒壶挂在庐山一棵孤松枝头,饮酒,远望:“李白、苏东坡们在多年以后才会到这个世界上来。”陶渊明自言自语:“我就在庐山上留下一点田地,让他们的笔墨来耕种吧……”下山。他身后有空酒壶遗留在树枝上随风晃荡,逐渐成为鸟巢,装满一壶鸟鸣……庐山下的田园生活,富有诗意真意,陶渊明忘言,东坡不言,我难言。
庐山在进入20世纪之后,被政治家们当作了官场。陶渊明眺望南山的目光,从此不再悠然而显得茫然吧?我看到了东坡没有看到过的美国人送给宋美龄的别墅“美庐”(如今是有经济价值的景点)、蒋介石的图书馆(如今是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国共停战谈判旧址(如今是游人们驻足小憩、临壑听风的凉亭)、毛泽东为江青拍摄的仙人洞照片的题词(如今是仙人洞前摄影摊点的广告词)、彭德怀呈“万言书”而被批判罢官的“庐山会议旧址”(如今窗帘低垂,门扉半掩,游人徘徊而不敢、不愿进入的一部悲剧)。
在陶渊明、李白、苏东坡等等诗人眼里,庐山属于当代,驳杂,沉重,成为政治学辞典中一个难以诠释的辞条。在今天的我眼里,庐山属于过去,它永远是中国古诗词中一双睿智、深沉的诗眼。在从未去过庐山的张大千先生眼里,泼墨泼彩的《庐山图》从1981年7月开始凭藉想象力而扩展到了1983年1月,画面一角,有款识深得我心:“从君侧看与横看,叠壑层峦沓霭间;仿佛坡仙开口笑,汝真胸次有庐山!远公已远无莲社,陶令肩舆去不还;待洗瘴烟横雾尽,过溪亭前我看山。”但在庐山眼里,庐山永远是庐山自己。一切附着于其上的人、事、物,皆如过眼烟云,惟有庐山冷暖自知、永在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