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回来啦！”
　　 身子就一激灵，紧紧用背靠住书架。心嘣嘣嘣一劲儿跳，像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左半边脸的汗珠就哧哧地冒了出来。
　　 梅雪见田立本的脸色不大好，就问：“立本，你不舒服？”
　　 “没，没有……觉得，有点闷……”
　　 “我去把空调开大一点，今天是有点闷。好象要下雨。”
　　
　　 十一、情感波澜
　　 “妈妈，你为啥不给我找个大学生爸爸呀？”有一天，小雪忽然问梅雪。
　　 梅雪一下子愣住了。
　　 “别胡说！”愣了半晌才忽然喝住女儿。
　　 “爸爸要是大学生该多好啊！”
　　 “小小年纪怎么尽胡说八道！”
　　 梅雪喝住女儿。心却深深刺痛了。无数次作过大学的梦，所以对上过大学的人，总是高看一眼。对田立本的重用，对节东平的一见钟情，都掺含着对大学生格外看重的一种特殊情感。节东平的一双浓眉大眼，一下子就叫两个小酒窝充满甜甜的笑，亮亮眼珠睡梦里也一眨不眨盯住。心口窝不知怎么就一阵阵发热，睡不着就坐起来，痴痴地望着闪闪烁烁的满天星斗，有几颗极亮极亮的星星，也瞪圆了眼睛含情脉脉地瞅着她。心里就有一种柔柔脉脉的感情热热地升起来。
　　 甜甜的酒窝也叫节东平长夜难眠。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叫他如此魂不守舍。
　　 就总是恋恋不舍，见了这面就盼着见下一面，忍不住了就往雨阳打电话。
　　 “东平，你咋又打电话？我嘱咐过你的话你都忘了。”
　　 千叮咛万嘱咐不曾忘，心贴着心的话更不能忘。呢喃的细语，说着情，道着爱，却说不尽相依相拥的恋恋不舍，却道不完日思夜念的苦楚心肠。
　　 然而，就更显出了女人的刚强和男人的软弱。
　　 梅雪在福奎断断续续的鼾声里点着了一根儿烟，于是便有一缕青丝弯弯绕绕地从窗口飘出去，飘出去很远很远，就又看见了丁家围子那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那吱咯吱咯不知疲倦走着的老牛车，那一望无际的苞米地，那被日头烤得火红火红的山坡……
　　 然而，那羊肠小路怎么就变成了江畔的林荫道？那老牛车的吱咯声竞变成了江轮气笛的长鸣？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又变成了滚滚奔涌的江流？日头依然火红火红，把晚霞披在两人的肩膀头上，就都觉心里暖，脉脉的眼珠凝眸对视，久久，久久……
　　 日头落尽了，太阳还在心里。
　　 又何尝不想找到感情的归宿？又何尝不想开辟一个全新的生活？
　　 然而，生活没有给她机会，身份更不肯给她自由；女儿又是一切的一切。渴望选择却不能选择，追寻到了却不能获得。
　　 女人不是男人，书记不是百姓。
　　 只有泪珠珠能排泄心中的苦楚，只有工作和事业能弥补心灵的缺失。
　　
　　 十二、制造政绩
　　 田立本被派到乐泉子乡任党委书记。知道是书记的重用和提拔，梅书记跟他谈话时也说，只有到基层抓抓全面工作，才是最大的锻炼，给今后的发展打好基础。但是人到了乐泉子，看见的是一座座低低矮矮的草房，一片片沟沟坎坎的土地，乡党委政府只是一排破旧的小平房，门前的一条沙石路坑坑洼洼，吉普车走不上十米就得颠三颠。行李卷儿放上热炕头，心却凉了个透。原想，凭着和书记的关系，提县委办主任是应该不成问题的问题，可主任到点儿去了政协，梅书记却把九占沟的书记提了上来。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县委办主任，是当然的县委常委，虽说也还是正局，身份可不一样，比不是常委的副县长地位可高。九占沟那个书记，小学老师出身，学历只是中师，也没看出有什么大能耐，就比他田立本强？看来自己在书记心中的位置，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心底就生出许多莫明的不满。下到几个村子转了转，心情就更坏。没有一个村子象点样，连点脱贫致富的影子都看不见。庄稼都改种成了药材，山高路远，却卖不出去，连吃的粮食都成了问题。不少村子就又偷偷恢复种大苞米，乡上就带人刨，农民就聚在乡政府几天几夜不撤人。领导们怕把事情闹大，就答应各村只拿出靠道边的地种药材，别的地乐意种啥种啥。所以梅书记坐着桑塔娜视察的时候，看见的依然是绿格英英一片，药香扑鼻，便不住地赞叹旧貌换新颜。跟随在后头的几个乡领导，一个个都从脖子后头冒凉气。
　　 田立本叭叭叭把个桌子拍了个山响：“这不是弄虚作假糊弄人吧？你们胆肥啦！敢糊弄到梅书记头上！”
　　 站立在一旁的秘书一劲几赔笑，却说：“田书记，您也看到了，老百姓得先喂饱肚子呀！咱这疙瘩不太适合……”
　　 田立本承认乐泉子不太适合种药材，种出的也卖不上价：“可你们为什么不如实向梅书记汇报？”田立本在党委会上问，“我们共产党人是最应该讲实事求是的。怎么还干八路军糊弄共产党的事？！”
　　 诘问的眼珠一个个扫视着众人，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话，也没有一个人吭声，会仪室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响声。众委员都齐唰唰把一双双直直的眼珠集中到一把手脸上，好象在说：田书记，你能跟梅书记说上话，你就如实汇报吧。
　　 从一道道目光里看到了大伙心里要说的话，脑海里就涌出许多精辟的论述：“小平同志说过，能不能坚持实事求是，是捡验真假马克思主义的试金石。陈云同志说，要不唯书不唯上。坚持实事求是才能代表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田立本越说越激动，倒背如流的政治课功底，使他能够大段大段地引经据典。足足演说了一个多小时，依言犹未尽。众委员一个个听得愣眉愣眼，田书记理论水平就是高，一张稿子不拿，一口气就能背着说出那么多理论，到底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呀！
　　 越说越激动，也被自己感动，回到办公室就打电话，也只有他敢不经过秘书就直接把电话打到梅书记办公室。梅雪听是田立本。口气很热情，问了生活问身体，又说小雪常念叨他，可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颜色：“立本，你是不是刚喝了酒？等你酒醒了再跟我汇报。我这儿正跟于县长商量工作呢。”
　　 啪一声撂了电话，就一激灵。他没有喝酒呀？他说的是实情啊！梅书记肯定是没摸到实底，就用极其尊敬和委婉的语气，给书记写了封信。却好多日子不见回音。心里就揣进了个小兔子。又隔了半拉多月，县委钱副书记就带着一班子人马下来了。听完汇报，又看了几个村子，脸上一直阴云密布。
　　 “立本同志，县委对你是寄予很大希望的，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乡交给你，是想叫你打头阵，树立个典型。可你到任以后都做了些什么？梅书记对你很失望。”
　　 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眼珠子熬得通红，想不出个则来。改庄稼种药材，老百姓不买账；搞不好基地建设，上头不答应；辜负了梅书记的希望和培养，说不定就会断送自己的前程。这时候他才恍然醒悟，自己远不如乐泉子的乡领导们聪明，还自以为有学问，懂理论，实际上他对真正的政治一窍不通。一到乐泉子，看着乐乡长那帮土头土脑的乡干部们，打心眼里不屑。现在他醒过腔来了，搞农村工作，在他们面前，他只能算个小学生。就主动登门拜访乐乡长。
　　 生产队长出身的乐乡长，一身土气，却精明透顶，黄眼珠一转游就是一个点子，田立本连连称是。于是乐泉子乡药材基地建设就又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并不断地完善和完美。从大道边上一眼望去，人参苗和黄芪秧子，绿盈盈翠生生，一片连一片，微风吹过，绿色涟漪一波起一波伏，煞是喜人。
　　 钱副书记第二次来视察的时候，眼珠子瞪得溜圆，放出两道熠熠之光，不住挑大拇指，表扬乡党委弯子转得快，步子撵得快。酒桌上田立本频频敬酒，钱副书记高兴，连连畅饮：“你小子大学没白念。”
　　 乐泉子乡受到县委县政府的表扬，“结构改革办”发了专题简报，介绍乐泉子经验。可是，人均收入水平，乐泉子还总是排在最后几位。梅书记不止一次在干部会上说，进行农业结构改革的根本目的，是发展农村经济，提高农民收入。这个指标上不去，你搞的再花花，我也不认账。心里就着急，召开一系列干部会议，给各村支书村长办提高班，先务虚后务实，各村都领取了硬性指标。可数字还是上不来。
　　 田立本来到最老大难的乐泉子村和下家河子村，两个村的老支书，一个是六十岁的抗美援朝支前模范，一个是六十一岁的土改老贫协，说破嘴皮子也转不过他们的弯儿。田立本急了眼，当场就下令，让两个年青的支委代理支部书记。两个老党员就指鼻子骂，我们闹革命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卡巴裆里夹着呢！
　　 田立本乌龟吃称砣铁了心，头拱地也得把收入拱上来！第二年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第三年提高了百分之二十，离县上定的一千八百五十元的指标，还差百分之十。看完秘书送来的报告和统计数字，细眼珠子就瞪得通红：“你去跟乐乡长说，咱们最低也得达到一千九百元。再下点狠茬子，潜力还是没有挖到份儿。”
　　 这一年，乐泉子乡在全县排了个第三名。梅书记两个小酒窝里装满了甜甜的笑，咚咚，照田立本的肩膀头就砸了两拳头，心就热乎乎，热了好一阵子。
　　 县委组织部长眼看就要到点儿，心就更热；那把已经虚席以待的椅子，虽然叫部长的大屁股磨得光秃秃发亮，但还是叫田立本兴奋得一连好几宿没睡好觉。
　　
　　 十三、落魄体委
　　 坐在县体委主任吱吱咯咯三响的椅子上，好几天没醒过腔来，恍恍忽忽，好象一直都在梦中。县体育运动委员会，在县城南郊一排破破烂烂的平房里。田立本从未来过，也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会和体育搭上干系。念书的时候，他最不愿意上的就是体育课，成绩常常不及格；看见同学们围着电视机看足球赛，眼珠发直，嗷嗷直叫，就觉得是神经有毛病。然而，他现在居然当起了一县的体委主任，抓全县的体育运动。而实际上也没有运动可抓，县运动会好几年不开了，篮排球比赛，也因缺乏经费搞不起来，每年只举行几场乒乓球和象棋比赛，再就是去参加几个中学的运动会。原主任提前病退，一个副主任支撑着局面。因为闲得难受，就在机关里举行扑克和象棋比赛，呜嗷呜嗷喊叫一上午，下晌机关里就看不见几个人了，
　　 眼珠直直地盯着窗子外头老榆树上的几只小鸟，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几次上县委找梅书记，不是在县里开会就是上地区开会，上家里去看小雪，福奎说放了学上辅导班，挺晚才能回来；问梅书记，说这些日子县里搞机构改革，更忙得见不着人影了。去找钱副书记和组织部，副书记和部长就教导他安心体委工作，开拓雨阳县体育工作新局面，莫辜负县委的信任和希望。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梅书记不会这么对待他，也不该这么对待他。在乐泉子没黑没白地干了三年多，结构改革他抓上来了，药材基地他建设成了，人均收入他拱上去了。钱副书记视察过，梅书记肯定过，县委表彰过，结果他得到的却是一张体委主任的任命状，把他一脚踢到这七倒八歪的小平房里，狗屎一堆，问都没人问。田立本上下牙齿咬得略嘣嘣响：王八蛋！都是他妈王八蛋！
　　 提笔就给梅书记写信，一封接一封，越写情绪越激动，口气越硬。写到第十二天，情绪开始冷静，拿过写完未发的十几封信一看，吓出一身冷汗。这些信只要有一封落到梅书记手里，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哧啦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呼啦一声就点着。咣咣咣就捶自己个儿脑袋瓜：田立本。你不要命啦？！你以为你是谁？一句话，就叫你彻底扣停。你蹦达啥？
　　 臭骂了自个儿一顿，才彻底冷静。得先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
　　 这天正坐着冥思苦想，就听门外有一个粗嗓门喊叫：“田书记，田主任，祝你高升啊！”
　　 踩着话音，吴大炮破门而入。吴大炮在七里河和梅书记闹翻，被挂了两年，去年被安排到政协祖国统一与宗教事务办公室当副主任。田立本急忙起身迎接：“吴主任，咋这么闲着？政协领导，视察体育工作？”
　　 “视察个屁！老子现在是祖宗办，专门给他们当祖宗。”吴大炮张口带刺，骂骂咧咧，“听说老弟基地建设有功，荣升了主任，特来祝贺！”
　　 “荣升个屁！”田立本也学着吴大炮的腔调骂了一句，“卸磨杀驴，叫人当猴耍啦！”
　　 “老弟。你还蒙在鼓里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大了去了。”吴大炮咧着大嘴叉子说。“你叫那姓梅的娘们给涮啦！是她叫你去搞什么基地建设，到末了却又说你弄虚作假，把屎盔子都扣到了你头上！”
　　 “你怎么知道？”
　　 “还记得你开掉的那两个老家伙吗？他俩上县委告状，县里找乐乡长核实，乐乡长就把你那些老底全抖落出去了“，
　　 啪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他妈的，这帮小人！”
　　 “你以为你鞍前马后替她卖命，就能交下她？那老娘们一贯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立本，她搞的那个结构改革，劳民伤财，坑农害农，省里都知道了。省台《热点透视》记者就要来微服私访。到时候，够她喝一壶的！”
　　 心咚咚咚跳了好一阵子。他知道吴大炮一直和关建县长有联系，关县长和地委陈刘部长关系不一般；前些日子上地区开会，就耳闻陈部长要提副书记，关县长也一直扬言要杀回来。果真他们在地区和省里找上关系，把雨阳县折腾几下子，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她梅雪梅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