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源】至亲姥娘(散文)
乡人的习惯,是将外婆唤作“姥娘”。
这样的称谓,乍看之下,似觉乡土气息浓重了些,不及“外婆”或是“姥姥”那样郑重。细一思量,你却发现,这其实是一种极具鲜明地域特色的尊称。“姥”即外婆,再加上一个“娘”字合用,其中所饱含着的感情色彩,就相当地浓重了,要比书面用语中“外婆”所表达的意思更为意味深长。
身居豫中的乡人,是将外公唤作“姥爷”的。“姥爷”的妻子,自然就得唤作“姥娘”,唯有这样,才会合乎古汉语工整对仗的要求。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中就有“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的句子。在这里,“爷”与“娘”是互相对应的,也是传统的表达方式。而花木兰是北朝时的河南人,这一点世人并无异议。河南,古为九州之中,称为豫州。其历史文明传承之悠久自不必再去缀述,河南官话在彼时也一度被用作官方语言使用。那么,这“姥娘”的称呼,也就合规合礼传承历久。现时,不只在河南,山东、河北、山西等一些地方,也是将外婆唤作“姥娘”的,足见其并非为河南人专用,而是一种对古汉语的传承。
在这里,我并不是为求证明“外婆”、“姥姥”、“姥娘”哪一个词表达得最为准确,她们所指的主体,其实永远都只有一个——母亲的母亲!母亲是娘,那母亲的母亲便就该是姥娘。之所以我在这里一直强调用“姥娘”这个词,一是习惯使然,二为表达姥娘疼爱外孙时那如娘待儿般的亲。
不论你是否愿意承认,不管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孩子,若有人问起“奶奶和姥娘哪个更亲?”不少人会回答:姥娘更亲!这样的问题,这样的答案,奶奶和姥娘听了后,作为奶奶一方,脸上一定是会显出尴尬来的,她会说:我做得并不差啊,可怎么孩子就会选择了姥娘更亲?
同样是上面的问题,在我约三四岁大的时候,姥娘也曾问过我。
她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趴伏在姥娘温暖的后背上。
姥娘弓着腰,背起双手,将两手搭握在一起,形成一个结实的臂湾,我的小屁股就稳稳地卡坐在她手臂所搭握成的臂湾里,而我的两只小手,还环抱着伊那已显得有些皱褶的脖颈上。
姥娘稍显吃力地背着我往街上走,边走边喘着气问我:“晓娃儿,我和你奶谁待你更亲?”那时的我有些傻,歪着小脑瓜,在姥娘背上就想:奶是爸的妈,而我和爸都是男的,姓也相同,按血缘关系远近来说,自然就是奶更亲。就随口回了姥娘:“当然是奶更亲!”
姥娘本以为她背着我,我会乖巧地说是她更亲的,却没想到我说了“奶更亲!”的话,立时生了气,将我从背上放下来,要我自己走。边把我往地上放,嘴里还一边嘟囔:“你个喂不熟哩小龟孙,白疼你了!”当时,我还不知姥娘为啥生气,竟还将自认为奶比姥娘亲的理由摆出来说给她听。
虽然我讲明了自己的理由,姥娘脸上却依旧气恼着,只用手扯了我往前走。不一会儿,我便走得慢了下来。知道我是有些累了,她叹口气,依旧在我前面蹲下身子,将并不宽厚的背呈给我,用两手将我揽背到她的背上,我的小手又能搭在伊那有了皱褶的脖颈上了。通过我细嫩的手臂,我能感受到姥娘每走一步所发出的轻微喘息。伊背着我吃力地走着,边走她还边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饱了掉头就走!”
姥娘背着我默默地走着。我则没有丝毫的愧意,依旧没心没肺地伏在她的背上,两手搭在她的肩上,随着她那一晃一晃的步调,慢慢就进入了梦乡……
而在我的记忆里,是从不记得奶奶曾背过我。父母上班去后,将我留给奶奶照管,她就任由我在院子里爬来爬去,从不问我是否饥渴。院中那些自由自在的猪、狗、鸡,反倒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有一次,因无人照管,我竟爬到了院子南边的一处高地上,而那高地外面,便是两米深的河沟,我从那高地摔了下去,就掉进了两米深的河沟里。好在只是头上摔破了皮肉,虽流了些血,并无大碍。
父亲回来知道后,直怪奶奶看管我不用心,便再也不让她照管我,他们上班走时,就弄根绳子拴在我的腰里,尔后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床腿上,屋门一锁便上班去了。我也因此成了一名小小的“囚犯”,除了能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外,便只能看房顶天窗玻璃所投下来的那一柱光。那光柱里所飞舞着的,除了灰尘,便是我那魂灵孤寂的童年。坐在床腿边无聊得沉沉欲睡时,我又想起姥娘的背,还有她那托起我身体,用手臂所搭成的臂湾。
我记不得姥娘有多少次,就那样背着我,一颠一晃略显吃力地走在北寨里那条巷道上,更记不起她何时去了山西侯马陪我姥爷。只知五岁那年,我随了舅舅坐火车去山西看望他们。
那时的姥爷很是严厉,整天里板着个脸,从来都是不苟言笑,我也就比较惧怕和他在一起。有次,我用他的玻璃烟灰缸盛鞭炮,一不小心给弄掉摔烂了,他知道后,立马拉下脸就是一顿训斥。姥娘护着我,说:“你个老东西!一个破烟灰缸烂了就烂了,孩子又不是故意的,你凶孩子干啥?孩子重要还是你那烟灰缸重要?”说得姥爷无言以对,闷闷地上班去了。
姥爷一走,家里通常就只剩了姥娘我俩,伊就会慈祥地拉过我的小手,边看边说:“俺晓娃儿这指头长得真好看,又细又长,以后可就是捉笔杆子的料,今后要是当官了,可不能忘了姥娘,小时候我可是天天背你着哩。”说时,嘴角还常露出陶醉似的微笑。
至我初三那年,姥爷便已经退休,从山西回到了故乡小镇。那时父母每日都忙于生计,对于我的学习和考试是从不管不问的。中考时,那考试地点恰就在舅家附近,姥娘特意要我中午一定去她那儿吃饭。午饭是小镇人家中来客人时才做的捞面条,大肉臊子浇了一层。临走,姥娘塞给我两个煮鸡蛋,叮嘱我:“你可要好好考,姥娘给你两个煮鸡蛋,争取每门都考一百分。”
而我的学业终是无有所成,高考差了十七分而未能上线。未像幼时姥娘对我所预言的那样,成为抓笔杆子的手。苦闷中,我便选择了从军来改变自己命运的路线,丢下笔杆抓上了枪杆。其间,姥爷去了平顶山,给一家亲戚开的建筑公司做材料保管,姥爷姥娘便住到了工地上。我虽每次探家回来都去专程探望,却都是极匆匆地见上一面,吃顿饭说会儿话就得回返。
再后来,姥爷没了,剩了姥娘一个人。她不愿随舅舅生活,就自己在离小镇不远的外乡租间小屋独自过活。那次探家,我带了女友一起去看她。伊独坐在那处稍显偏僻的小屋门口,落寞而寂然。见我们来时,脸上便堆满我记忆里她那熟悉的笑,说:“咦,俺晓娃儿来看我了,快过来坐近前让姥娘看看。一年多没见,黑了不少,倒是更壮实了。这是孩儿找的对象吧?你俩准备啥时候结婚呢?早点结婚我就能当姥了!”说得女友一脸的绯红。
生我儿子那年,姥娘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上这些年没了姥爷的陪伴,精气神骤减,伊就更加显得憔悴了,只得住进舅舅家一起生活。我那舅舅虽非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养大的,这样好歹也有个人照应。
妻生产时,我在部队忙,未能回去。而妻生产所在的那家医院就在舅家附近。后来我听妻说,生孩子时,咱姥娘拄着拐棍来了,她就坐在我们病床边上,整个下午眼睛就盯着孩子,那真是寸步不离,谁说她也不走。她看着孩子,嘴中喃喃地说:真和俺晓娃儿生出来时长得一模一样,这一转眼我可都当姥了!说时,带一脸的笑。
妻说这些话时,也一脸笑。直说:姥娘还是待你好啊,一下午就坐那儿看着咱孩儿,她说是怕别人给咱抱跑。
这些年谈起家事,妻就常叨叨,说:“我生完孩子回家,手术的刀口还未长好,让咱妈住咱屋里帮我照看照看孩子。只一晚上,妈就说腰酸背疼得受不了,回她屋睡去了,那几天你都不知道我咋过来的。可轮到你妹生孩子了,她专门从老家跑来,守着你妹瓷瓷伺候了一个月,也没听她抱怨过一回腰酸背疼受不了,这就是做媳妇和当闺女的区别!”
听着妻的述说,我笑道:“咱家这也是儿子,将来你也是要当婆婆的,到那时候,你要是能说到做到,帮着媳妇把孩子带好,不落媳妇埋怨就不错了,别到时候也落得孙子说还是人家姥娘待人家最亲!你说自己的闺女生孩子,有哪个当娘的不比外人更加应心?姥娘之所以待外孙好,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己闺女,自己多干点儿,闺女就能轻松点儿,这就是天下父母之心啊!可婆婆终究是婆婆,咋可能比自己亲娘还更担待嘛。所以啊,这天下的外孙,九成都是跟人家姥娘亲!”我说完,妻照是一脸的不悦,直说为何婆婆就不能拿媳妇当闺女待。看来,此题无解!
我写此文时,姥娘已经作古多年。因不是原配,掺了舅家的情感,姥娘未得与姥爷共葬一茔。耗尽了青春,丢了自己事业的姥娘,与姥爷相伴大半生后,终是在地下未能与姥爷再相厮守,只无奈地将自己枯瘦的躯体交与了她的姐妹,还葬于生养了她的东乡土原。生于斯,葬于斯,魂归故里,在地下去相守她的爷娘。
我听妈说过,姥娘不是她亲妈。她三岁多时母亲就病逝了,姥爷便又娶了你这个姥娘。你这姥娘那时候是咱公社里的妇女主任,前途无量,可为了抚养我和你舅,她毅然舍弃公职,且终生未育。
写至此,泪已多次湿了双眼,遂止笔。以此拙文,致哀思,聊表对大爱姥娘的深切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