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村里人(小说)
我们村里人不少,有在村里的,有在外面的。各人都有不同的故事,酸甜苦辣,飘在村子上空,流淌在日子里。
一、村里那人
我们村里这块长满麦子的田地。是老苗的田地。
老苗姓苗,父母起名图简单,给他起名苗九根。
苗九根结婚前,没有一颗属于自己的苗。
结婚后,分了块田地,老苗一下子有了一片天,比娶媳妇都高兴。
苗九根决定改名。都说好好的为啥改名。做精。
老苗低头不语,在地头岸边石头上深深刻下三个字:苗满田。
一下子,田地有了名儿,老苗也有了活头。
老苗的田地与别人的田地不一样,不一样到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一样,一看就知道这是老苗的田地,只属于老苗的模样。
老苗锄草都轻手轻脚,觉得田地是自己的“小媳妇”,亲不够、爱不够,只怕把“小媳妇”弄疼。
老苗有啥话都和田地说,有时嘴说,大部分都用锄头和犁耙说,应时应景,从黎明到黄昏,从春天到冬天。
老苗觉得田地比人懂事儿,只要付出就有回报。
其实,老苗和麦子一样,都活得不容易。
老苗家乡缺水,因为缺水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比比皆是。因为缺水,田里的苗成片成片地枯萎。
老苗十二岁时,天不明跟着大人走几里地毛路去排队担水,去时还好说,就怕往回走,担着比自己还重的水桶,扁担好像和老苗做对,桶底和地面前碰后顶,摇晃着磨得肩膀没有皮,像火烧般疼。这些老苗能忍受,可一桶水变成了半桶水,老苗觉得心比肩膀都疼。
老苗活了半辈子,没想到勘探队说自己的麦田底下有水源,打算选址在这里打井,井打通后就能够让全村的人和地都喝饱水。
凭老苗对田地的劲儿,占地就仿佛侵占老苗的小媳妇,大家都认为老苗不会同意。
老苗挖井头天夜里跪在田地里,一遍遍摸着地里的麦苗,仿佛抚摸自己疼得抽搐的心。临走他摸了摸石头上的字,又踢了一脚垄沟,提了一下裤子,啐了一口痰,得同意,不同意就不是男人!
最开始,别人借口来看挖井机,其实也是来看老苗的反应,老苗不吭一声也来看,慢慢别人不来看,老苗还是来看。
老苗蹲在地岸边,从一个兜里掏出一张废纸,一撕为二,再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撮烟沫均匀娴熟地撒在膝头的半张纸上,从一边慢慢卷起,抬头看着挖井机一伸一缩地咣当着,手里也不停地卷着,咣当几下后,手里的烟也卷好了,老苗伸出舌头用唾沫把外纸边挨着懦湿,一捏再一缕,一根自制的卷烟在挖井机的咣当下就做好了。
老苗一天不知道这样伴着挖井机的咣当声做几根卷烟,吸几根卷烟,把满腹心事都卷在了烟里,烧成烟雾从鼻子嘴巴里冒出来。
天上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老苗抽着烟默默守护着田地,仿佛守护着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为啥一直没打出水。村里人都说,老苗这下子完了,苗也没了,水也没了。
老苗还是与往常那样蹲在地的一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挖井机,手里的自卷烟没有吸一口,烟自己肆意燃烧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向天空奔去,一截灰白的烟灰完美地倔强地顶在烟头,熏着老苗黑黄的食指燃烧着,老苗的食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长长的烟灰像蝴蝶扑向花朵一样跌落了一身,老苗就势把烟屁股一扔,狠狠地踩了个圈,抬起僵硬的脖子看着头顶的太阳,站起来,拍拍前襟,拍拍屁股,呸,一直挖,不信不出水。
老苗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趔趔趄趄地走在无数次走的路上,毛路上的野草在阳光里迎风飘摇,老苗却觉得自己的心碎得少皮没毛。
终于,一股浑浊的水流带着朝阳的光芒闪烁在田地里,半条命的老苗两眼一闭一睁,舌头一转一舔,又活过来了,一丝灼热的气息从胸腔缓慢凝聚,好像一个小生命的诞生。
小生命沿着四通八达地血管爬到了老苗的嘴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
这些小生命让老苗嘴巴发干、鼻子发酸、眼睛发热、耳朵发蒙,甚至有些变化成液体从鼻子里、眼睛里冒出来,像井里的水填满了老苗的身体。
老苗是骄傲的,觉得自己田地里出的水,就是自己的孩子。掏出烟沫和纸,半天过去了,黑黄的手指颤抖地卷不起一根烟。
老苗的田地成了水源,这些水能救活全村人、全村地、甚至全村的猪猫狗。
老苗知足了。自己、田地、井,这是老天给自己的生命轮回,说明这辈子没有白活。
老苗决定再次改名,苗得水!
二、村里在外的那人
站在网吧门口,皱皱巴巴的衣服穿在身上,又是一夜无眠的王俊凯,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胡子拉碴,眼神愁苦无奈,眼角还挂了几粒黄色的“芝麻糊”。
旁边的商店里,不肯错过这个生意旺盛的节日,一大清早音乐就放着王宝强扯着嗓门的吼声:“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原来我想衣锦把乡还,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家里总有年夜饭,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歌声铁锤一样敲在王俊凯的心坎儿上,疼得他泪眼八叉,唱得确实比说的好听,可没钱怎么回家?
工程完了,工棚拆了,王俊凯只好找了个离公司近的地方租房子要帐。
从一进腊月公司说给结算工程款,俊凯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能省一分是一分,就把租的地下室退了,天天去网吧过夜。
网吧有暖气,有方便面,最重要的是五元包夜。
这天早晨,王俊凯用自来水胡乱洗了洗头脸,就着水龙头漱了漱口。喊了一声:“老板,来碗泡面。”
旁边熟悉情况的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俊凯就当没有看见,只要老板不撵人,其他都是次要的。
上次回家,王俊凯把好几个月不见的儿子抱在怀里说“宝宝,我是爸爸,叫爸爸。”
儿子扭捏着羞涩着,半天才熟识,奶声奶气地道:“爸爸,我想要变形金刚,门口小贝就有一套,我也想要。”
“好,等爸爸有钱了,过年时候也给你买一套。”俊凯心酸地亲了儿子一口。
为了给儿子买一个他心心念念的玩具,受啥罪都觉得值得啦。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七,因为是小进,所以心里默默啧念了一下,还有两天就该过年了。
这几年出门在外奔波劳碌,就盼着过年能回家团聚。
可有时候生活就是无赖,总喜欢毁掉自己的期待。
回家的路途就变得艰难、苦涩甚至漫长。
一进入小年,村里人就该忙碌起来。以往这一天,媳妇儿一定在蒸馒头。雪白的面剂子在媳妇儿灵巧的手里变换着不同形状,年迈的父母一个烧火一个劈柴,手里不得闲嘴里也不得闲。
母亲说:“老头子,快点,劈个柴都这么慢!”
父亲一听准会不服气的回答:“我慢,你快,馒头都捏好了,你一个火生不起来!”
两位老人逗着嘴干着活儿,儿子满院子叽叽喳喳地跑着。
想着想着,俊凯又满眼噙泪地笑出了声,赶紧四处看了看,人人都为了过年行走匆匆,没人注意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异乡人。
其实,最对不起的人是媳妇儿,一个人任劳任怨撑着一个家,跟着自己没有过过一个舒心日子。
前几天媳妇儿打来电话:“俊凯,你啥时候回来了?要到钱没有?”
“你并操心,管好家。”俊凯顾左右而言他。
“并做难,不行就回来吧……”媳妇儿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
不等媳妇说完,王俊凯挂掉了电话,一拳头砸在墙上。泪无声流出,流出了堵在胸口的半句话:“我窝囊啊!要不回来钱,咱吃屁喝风呀。”
吃屁喝风也不容易!
王俊凯抬头叹了一口气,伸出皴皮的手背摸了一把泪,任雪花飞了个满脸,伸出苦涩的舌头舔了几下,忍不住说:“媳妇儿呀,这雪可比你蒸的馒甜。”
又苦笑着摇摇头:“唉,家呀,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王俊凯从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在音乐的铿锵中点着火,狠狠地吸了一口,再狠狠地吐了出来。
昨天去要钱,公司财务室那个女的,一双杏瓢眼瞥见王俊凯又来了,双眼都没有离开电脑,只用红嘴唇的嘴角吐出两个字:“没钱。”
王俊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王姐,你看,现在都二十七了,再没钱我就回不去过年了。”
看着对方没有反应,王俊凯咽口唾沫又努力把微笑放大了一点,带着央求的口气说:
“你看看,我也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就赚个小钱,家里还等着钱过年呢,能不能挤挤给了我?”
“给你?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公司资金周转不灵,我也没办法。”这个王姐总算抬起头做着无能为力的表情说了句话。
“我不是有那个合同和经理的批条嘛?咱这个都不管用?”俊凯试探着说出来早憋在心里的话。
“管用呀,没说不管用,可前提是公司总得有钱才能管用吧。”王姐剜着眼怪声怪气地说。
翻来倒去的几句话,让俊凯一下子火了,要帐的愁苦在心里盘旋而升,这明显就是托词,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大声说到:
“没钱,没钱,一连几次都是没钱,一推再推,为什么别人要就有钱,就不给我钱?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那一刻,王俊凯愤怒到了极点,顺手摸到手边一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不解决问题,谁也别想办公!”
看着王俊凯铁青的脸,吓得王姐这个会计“妈呀”一声就跑出了办公室。
这一闹,惊动了董事长,董事长了解情况后,许诺明天让经理想办法解决一部分工程款。
王俊凯事后偷偷想着:“早知道这样管用,可该早点发脾气来。”
又马上推翻自己:“知道也是扯淡,不是逼到绝路谁敢和钱作对。”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路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这个鬼天气,可不能再下了,再下真就回不了家了。
有年三十儿,也是这样的雪天。
为了赶在晚上回家吃年夜饭,王俊凯站在公路边,拦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拦住一辆货车。
货车师傅为难地说:
“老乡,不是不拉你,你看车前坐满了,要坐只能坐车箱,可这大冬天的,车厢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能冻死个人。”
“没事,我不怕冷,只要让我搭车就行。”
说着不等师傅点头就爬进了四处透风的车厢。货车师傅看着王俊凯微微摇了摇头,一句话没有说,从车头里拿出了一个军用大衣扔到了王俊凯身上。
王俊凯像藏獒一样趴在车厢里,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车厢剧烈震荡,他跟着车厢翻了个跟头,被热乎乎的血糊了一脸的王俊凯才意识到出车祸了。
媳妇赶到医院,拉着俊凯的手泪嘟噜嘟噜地掉。哭着说:“俊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要钱有啥用。”
俊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半天吐囔了一句:“钱没用,可也得有呀!”
这不,为了这个“没用”的钱,今年又是一年。
他娘的,今年说成啥也得回家,要不这个年没法过。
王俊凯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越下越大的天空,迈开大步走进了风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