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奔流到海(小说)
一
五楼爬了多少次,谷东明记不清了。
老板毕福鹏的办公室在五楼,办公室的灯终于亮了。谷东明不由得加快脚步,向五楼爬去。
此前,他已找过毕老板三次。
第一次被毕老板从办公室连推带搡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恶狠狠的“滚”字。
“你推我干吗?我是真命天子,你再推我试试。”谷东明大声呵问。
“我就推你了,咋啦?”毕老板边说边推谷东明,连推了两次,讥讽道,“还真命天子,狗都不如。再胡搅蛮缠,我踢死你。”毕老板抬腿欲踢。
第二次,站在办公室门口听到门里有女人浪荡的笑声,声音虽低,但听得真切。谷东明不管三七二十一,“咚咚”敲门,里头的笑声戛然而止,传来愤怒的问声:“谁?”谷东明没吱声,再敲。
“我操!谁他妈的这么不懂事。敲,敲你个鸡巴头。”门开了一条缝,毕老板的骂声从门缝里挤出来。接着探出毕老板篮球般的头来,毕老板一看是谷东明,照着谷东明胸口猛地一拳,骂道:“狗操的。”然后迅速把门关掼上。谷东明毫无防备,往后一踉跄,险些摔倒。还没站稳,就被随后上来的人架走了,像扔小猫小狗一样扔在五楼的楼梯口,滚了几下,才停下来。谷东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还想去,那两人站在楼梯口,怒目而视,眼睛瞪得像鹌鹑蛋。
“闪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谷东明大声说。
那俩人讥笑。
“告诉你们,我是真命天子,你们敢动我一个指头,让雷劈死你们。”谷东明神气地说。
“哈哈哈,还真命天子,纯粹一个傻子。”那俩人哄堂大笑。
谷东明感觉受了侮辱,要那俩人中间硬挤过去,于是推搡起来。其中一人心头火起,一把揪住谷东明的领口,轻而易举地把谷东明提起来,然后一推,谷东明摔个四仰八叉。接着那人踢了一脚,再踢时,谷东明翻过身顺势抱住那人的右腿,一口咬下去,那人立马嚎叫起来,连踢几脚,还不解恨,把谷东明提溜到过道上的窗台上。谷东明被仰躺着,上半个身子朝外悬空。
“你再闹,我把你从五楼扔下去。”那人威胁。
“我没闹,我就要我的工资。”
话未完,那人一松手,谷东明向楼下坠去。另一个立马抓住谷东明的衣服,大声质问:“真松手,吓唬一下得了。”
谷东明惊魂甫定,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再吭气。
上一次是在下班后,谷东明潜伏在五楼。毕老板可能内急,从房间出来,急急忙忙进了洗手间。谷东明立即冲上去,堵在洗手间门口。毕老板正站在壁式便池前闭着眼撒尿,听见有人进来,睁眼一瞅,又是谷东明,带麻点的篮球脸立马绷紧紧的,像刚充满气,问:“又要干嘛?”
毕老板的尿格外骚,谷东明屛住呼吸,刚要张口,就被毕老板一把推开。毕老板闪了出去,怒气冲冲地说:“好狗不挡道。”谷东明跟上去,唯恐老板开溜,毕老板一进办公室就把门重重地掼上,谷东明被门撞个满脸,头嗡嗡作响,额头火辣辣地疼,一股粘稠的液体流出鼻孔。
谷东明擦干血,使劲捶门,门上有血印子。
“干嘛。干嘛。想找死。”毕老板恶声恶气,直嚷嚷。心想,谷东明看上去软弱,骨子里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这种倔劲让他挠头,焦躁,不得不另眼相看。还有那眼珠,黑中带黄,像猫眼,尤其是愤怒时,眼神犀利,仿佛要洞察一切,以致他不敢久视。
“给我工资。”谷东明不卑不亢地说。
“我没欠你的工资,给啥给。”
“说好五千,凭啥只给我三千五,把那一千五给我。”
“你干的鸡巴活,三千五都值不得,还想要五千,门都没有。”毕老板怒不可竭。
“当老板的,哪能说话不算数。”谷东明说完趁机挤进门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准备打持久战。
毕老板无奈,扔下谷东明自个走了。
后来半个月没见毕老板的人影,今天回来,哪能放过他。谷东明举手想擂门,犹豫了一下,改为敲。
一听见熟悉的敲门声,毕老板正在喝茶,心里咯噔了一下,口中的茶水差点潽出来。他大声问:“哪个?”
谷东明想继续敲,不经意间推了一下,门开了,走了进去。
“又是你,干嘛?”毕老板一见谷东明,心里就有气。
“要工资。”谷东明坚定地说,“毕老板,今天不给工资我是不会走的。”
毕老板噌地站起来,挑衅地说:“呦呵,长本事了你。”气势汹汹地推了谷东明一把,“不给你能咋的!你呀,就像厕所里那绿头苍蝇,嗡嗡嗡,恶心,烦人!”
“我是苍蝇,那你就是臭狗屎。”
毕老板提起包要出门,谷东明立马跟着下楼。楼前停着一辆“宝马”,已发动,车内开着灯,有个女的坐在驾驶室上,手扶方向盘,看上去二十二三岁。
毕老板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这时,谷东明迅速跑到车前,拦住不让走。
“鹏哥,那谁呀?干嘛呢?”那女的嗲声嗲气问。
“一个傻子。”
“他挡在前面,咋走?”
“开车撞他个狗操的!”毕老板咬牙说。
“我不敢。”那女的手发抖,“鹏哥,杀人偿命,不值得。”那女的下车走到车前,责问谷东明为啥挡车,胸前的两个奶子半露着,将衣服绷得紧紧的,像灌满了汤汁,随着说话晃动。谷东明不由得扫了一眼,露出鄙夷的眼神,说毕老板欠他工资。
毕老板摇下窗玻璃,喝道:“给。拿上钱滚他妈的蛋。”接着扔出一匝钱,钱像落叶一般撒落在地上,毕老板朝钱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谷东明在昏黄的路灯下,把钱捡起,用纸巾擦干净。然后数了数,够十五张,拿着钱朝办公室走去。
“还有几张不要了。”那女的对谷东明说。
“够了。我只要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我不要。”
“真傻!”那女的喋喋地说,拾起剩下的几张,开车走了。
“神经病!”毕老板附和道,左手撩开那女的超短裙,在腿上摩挲着。那浪荡的笑声飘出了窗外。
二
第二天,云层齐着山顶,压在山坳的上空,太阳不见了踪影。
上午,谷东明坐在电脑前,正专心致志地画图设计,财务科的刘科长进来通知他,要他去财务把工资结了,可以走人。
可能工作太投入,谷东明半天才反应过来,纳闷地问:“为啥?”
“我哪晓得,老板昨晚就通知的。”刘科长冷若冰霜。
“凭啥?”
“问老板去。”刘科长走出门时甩了一句。
谷东明愣了一会,继续埋头设计。身旁的王工注视了谷东明一会,忍不住提醒说:“东哥,你都被老板开除了,还设计个球。”
“开除就开除,但设计必须要搞完,工地上等着要呢,不能影响进度。”谷东明边画边说。
王工摇头,叹气。
谷东明交待完工作,离开矿区时已是傍晚了。东边的山头上天边放亮,倏忽又暗下来,天更沉了。走在运煤公路上,谷东明边走边往后张望,不时有车飞驰而过,扬起雾一般的灰尘,却没有一辆面的。穿过几个村庄,走到镇上时夜幕低垂,街边的路灯已亮,像裹着一团一团淡黄的绒球。
走在昏黄的街上,谷东明突然觉得形单影只,非常孤独,特别想家,想孩子,更想孩子他妈。他很迷茫,不知该去哪儿,他想回家,可不能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站在街边,抬头寻找今晚落脚的地方。
起风了,拇指大的雨点跟着横扫过来,紧接着大雨倾盆,须臾街上雨水横流,如同溪流一般。大雨骤至,家家闭门,谷东明赶紧躲在屋檐下,被雨水溅湿了衣服。谷东明摸摸裤兜,空空如也,惊了一跳,兜里的钱包不翼而飞。全身找了个遍,一无所获。
钱包呢?啥时候把钱包丢了,这可如何是好。谷东明想起过唐家寨时,路边围了一堆人炸金花,出于好奇,停下来瞅了一会,是不是在那儿被人掏了钱包?
露宿,谷东明又不是第一次。屋檐下有摆摊用的旧架子,谷东明坐上去,靠墙,准备露宿一夜。凝视雨帘,又想起了“女神”。
女神,我的女神,你在哪儿?谷东明心里默念,差点叫出声来。
“查票了,把车票拿出来。”几个列车员从车厢一头挨个查票。车一过石家庄,又查票。
谷东明一摸衬衣上兜,没有。他明明放在兜里,咋就没了呢?难道记错了?裤兜,行李包,以及座位上和桌子下全找遍了,依然没有。是不是丢在厕所里?起身去找,一个列车员像防贼似的盯着他,厉声道:“坐在座位上。”
那是从北京开往贵阳的列车。谷东明在晋北上学,学的是工民建,毕业后准备回老家晋西,回黄土高原休息几天。本来可直接打道回府,出于对首都的向往而绕道北京,再在郑州转车。他买的是通票,票价二百多元,这倒好,票丢了,得重买。谷东明心里非常可惜,二百多元,他父母在乡下,脸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月都挣不到二百元。
“把票拿出来。”刚才盯他的那个列车员命令道。
谷东明边找边解释说:“票刚才还在,现在找不到了。”
“没有。没有就重新买票。”列车员十分平静地说,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我,我……”谷东明还想解释,求情。
“别废话。快点!”
谷东明见求情无望,只好掏钱买票,找来找去,身上只有五十多元,额头开始冒汗,无奈地看着列车员,弱弱地说:“身上没、没钱了。”
“我就知道你不老实。”那列车员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朝其他几个查票的列车员大声说,“这儿有个没买票的。”
几个列车员立马围拢过来,用犀利的洞察一切的眼神审视谷东明,郑重地说:“主动买票,我们就不处罚你。否则,逃票就要加倍罚款。”
谷东明被鄙夷、轻蔑的目光笼罩,脸急得通红,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谷东明打小被人瞧不起,见多了那种轻蔑的眼神,也最恨那种的眼神。于是,极力申辩:“我真买了票,现在没找到。”
“得了吧,小伙,没买就没买,不要狡辩。”
“我没狡辩!”谷东明大声辩护,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双方僵持着,谷东明脑袋里嗡嗡个没完,不知如何是好。
“小伙,跟我来。”那列车员命令道,然后向列车员办公室走去。谷东明没动,他知道跟过去肯定没好事。其他列车员见谷东明一动不动,以为遇到了硬茬,伸手去拉,双方拉扯起来。
“慢。”一个女孩走近来,一声呵止。
拉扯停了下来,大家都朝女孩看去。那女孩从钱包里轻轻捏出三张红票子,递给那列车员,说:“在北京上车时,我见他验过票,我可以作证。这票我替他买了。”
那列车员非常尴尬,懵了一会,马上又镇静下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管以前买没买过,只要现在没有,就得再买,只是我们的规定。”
“他是学生,何况他确实没钱了。”女孩又补充了一句。
谷东明被那女孩的言行深深感动,惊讶地注视着她。她的脸比他的巴掌稍大点,白里透红,轮廓圆润,柔和。眼睛像黑珍珠,明亮而深邃,仿佛迸发出万丈柔情。还有那挺拔的小鼻梁,小嘴唇,无不散发出女性诱人的魅力,整张脸是那么的完美,精致。上穿短袖衬衫,露出白嫩的手臂,像豆芽,水灵灵的。一身深蓝,前凸后翘,恰到好处,衬托出姣好的身段。古典,端庄,优雅,像从古代穿越而来的美人。
那女孩大概二十几岁,说完转身就走。谷东明回过神,红着脸说:“我去哪儿找你?”
“找我干嘛?”那女孩浅浅一笑。
“还钱。”
“不用了。”然后轻盈地走了。
“你是哪儿的?”谷东明大声问。
“贵州。”
“能告诉我芳名吗?”
“……”
谷东明想去找她,一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再一个一个车厢找,没有找到,卧铺车厢不让进,非常遗憾,就这样与她错过。从此,那女孩刻进了谷东明的脑海,挥之不去。谷东明固执地认为,那女孩不仅是他的恩人,也是他人生中的贵人,更是他心中的女神。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谷东明心里全是“女神”,眼里没有别的女孩。他没在老家找工作,却义无反顾地来到贵州,一边工作,一边寻找女神,还她那三百元钱。在贵州跑了好几个地方,每个地方待上两三年,几经辗转,来到黔西南,来到现在这个地方。可是毫无线索,人海茫茫,犹如大海捞针。家里多次催促相亲,每次都敷衍了事,三十岁时才不得不结婚成家。
每次陷入困境时,就会想起“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微微一笑,眉宇顿时舒展开来。
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谷东明踌躇了一会,笑着说:“还没睡呢?”
“你在哪儿?噪音这么大。下大雨了?”
“我在办公室。外面下大雨。”谷东明撒谎,他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家里人替他担心。
三
夏天,乡下蚊子多。后半夜谷东明被蚊子咬醒,醒来后睡意全无。雨一直没停,但小了很多。
“咣当。”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碰撞声,什么东西掉下去了。谷东明藏好行李包,循声而去。
在不足一百米处的陡坡边有两个红色的灯光,像魔鬼的眼,在暗夜里尤为瘆人。谷东明壮着胆冒雨靠近,借着微弱的灯光,辨别出是一辆车。原来是车开出道了,撞在一棵碗粗的树上,树已倾斜。谷东明小心翼翼下坡,哧溜一下摔在地上,来到车前,弯腰往里看,啥也看不清。打开手机上的手电一照,驾驶室有一卷头发的人,歪斜在座位上,叫他没反应,可能是被撞晕了或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