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风筝在飞(小说)
一
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把柏油马路都晒炀了。
风筝的妈妈踩着晒得软乎乎的路面,两条胳膊随着身子一前一后甩动着,像扭秧歌一样慌慌张张向桥头公园奔去。心里着急,两眼飞着金星星,脸被太阳烤得焦红,汗水洇湿了月白的凉褂子。叫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呀,才十六,一夜未归,今天上午还不见人影。风筝妈是去找老姜头算算卦,看这闺女是跑到哪去了,有危险没有,啥时候能回来?
桥头公园,也就是个土岗子,上面种了一些杂树,树下有几个破石凳子。说是公园,很小,没有风景,平时里也没有几个人希罕往那里去玩。那里人背,有几个算命的瞎子在那里卖卜。风筝妈迷信,碰到有啥事决断不了,就爱找这瞎子断断。有几次居然很灵验。
昨天,吃过中午饭,闺女风筝说是去上学了,到晚上不见回家来。风筝妈心上挂念,一夜都没合眼。今天上午又苦苦等了一上午,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不敢张扬,怕说出去惹人笑话。
风筝妈来到公园,用手挡着嘴的一边,在姜瞎子耳朵上咕哝了一阵子,姜瞎子不住地点头表示听懂了。然后,那姜瞎子子丑寅卯唧唧了一阵,翻了一阵眼球萎缩瘪凹成坑坑的眼睛,咧着大黄牙笑眯吃地说,没事,没事!闺女是有男朋友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那是跑哪去了呢?风筝妈问。
姜瞎子又用左手大姆指掐了掐其他四个指头尖说,向北,上北边去了。
到了第四天头上,风筝果然回来了,苍白着脸,两眼熬得红红的。
纸里包不住火。原来是风筝跑到亲戚家,以母亲的名义向姨家借了三百块钱,和一个叫金康的男孩去北边城市玩了三天。俩人在旅店开房,被公安遣送了回来。
二
风筝和金康被学校开除了。
风筝回到家里,被妈妈一顿酷打。妈妈一边打一边流泪,风筝瓷着两眼,咬着嘴唇一声不哼,任妈妈狠把一根烧锅棍都打折成了三截。妈妈见风筝不讨饶也不哼哼,撂下棍子扇自己的脸。风筝也不管,她站在妈妈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开开大门扬长而去。
风筝找到金康,一头扑到金康怀里泣不成声。
金康没有说话,把风筝带回了自己家。
金康的家在寇家巷一个大杂院里,两间土坯草房,靠窗搭了个灶火棚子。两间房子,父母住一间,哥嫂和侄女三人住一间。为了让金康和风筝住下来,金康的父亲金头蜈蚣和邻居协商,靠东山搭个半坡厦。邻居只同意向外扩一米,两家打了一架,金头蜈蚣被打落两个门牙。对方让步,允许向外扩一米半。
拉来了一堆碎砖烂瓦,金家父子齐上阵,一天就靠东山搭起了个半坡厦。半坡厦上面搭了几张石棉瓦。不管怎么样,能放下一张床了。
那半坡厦没有门,就在东山墙挖了个圆洞,与屋内相通。为了隐蔽一点,也安了一扇薄板门。
一切完工之后,金康弯着两只眼睛说,这家,就跟个老鼠洞一样。
风筝两眼像烛光一样柔和,谢谢爹和哥。
半坡厦里面放了一张小床,那床不足一米宽,睡一个人还凑合,睡两个人的话,一个人仰着,另一个人得侧着。不管如何的黑暗和逼仄,风筝和金康有了自己的窝。
只是夜里的情景叫人尴尬,这边老鼠洞里开始响动后,那边哥嫂屋里也开始响动了,紧接着金康父母房里也响动起来。呼哧呼哧,啊哈啊哈,两间半房三台戏,锣鼓叮咚,十分热闹。不过,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三
康康,都过去二十天了,它还没来。
风筝伸着两条胳膊抱着汗津津的金康撅着红嘴唇说。
谁还没来?
金康用膝盖把风筝的两腿掬在一起,吻着风筝的头发问。
月经呀,我光想睡觉,一天到晚都感到瞌睡得很。你总是怕麻烦,说那是穿着袜子洗脚,我恐怕是怀上了,怎么办吗?风筝忧心忡忡地说。
风筝心上很怕,离规定的结婚年龄还早,结不了婚,就不能生,不能生,就得流产。风筝没见过流产是啥样子,不知道医生是怎么把胎儿弄出来的。
不要紧的!我明天领你到医院,找月英姐看看。
第二天,金康领着风筝到医院找熟人给风筝做了流产手术。
虽然当时看着风筝苍白着脸也很心疼,可是,过后仍然是冲动了就分秒不待地跃马横枪。在同居的一年多时间内,风筝三次推开医院人流室的门。连医生护士都认识这对小情人了。
两个人都没有经济收入,要吃要穿,对金头蜈蚣来说是个很大的压力。金头蜈蚣费尽了周折,给金康在街道办的农机配件厂找了个学习电焊工的活,给风筝在残联煤场找了个给煤车过磅的活。虽然工资很低,但金头蜈蚣表示,在家吃饭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把自己的零花钱包住就行了。
金康生性喜欢动手,如今有了工作,正合了他的爱好和特长,一颗无所适从的心找到了归宿,旺盛的精力找到了出口。他干活勤快,爱学技术,不久,就被厂里的师傅们夸奖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后生。
风筝在煤厂过磅,干得很不开心。
煤场里,煤堆小山一样,拉煤车进进出出,装车卸车。无风时节,煤灰漫天飞扬,如果起了风,连煤渣都往衣裳里钻。走几步路,两脚都是黑的,一天下来,头发都被煤尘锈在一起,连人的屁眼里都是黑乎乎。
风筝想提出不干。但是,金头蜈蚣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吼道,为你这份工作,我花了钱呢!
四
都夜里十一点了,还不见金康回来。金康是到哪儿了?给你说过没有?金头蜈蚣冲着风筝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语言中带着对风筝的不满。
不知道!风筝不屑一顾地回答。
过了十二点时,金康推门进屋,哭丧着脸,目光像虫子一样乱爬,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
爹,有钱吗?快给我点钱!出事了,我得找地方躲躲。金康带着哭腔。
金头蜈蚣忙问是出啥事了。
金康说,打架了,出人命了,他们都躲了!
金头蜈蚣来不及细问,赶快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元现金给了金康,又把金康他妈留下的一条金项链也塞给了金康。金康拿了几件衣服就要开门走。
几个公安堵住了门口,金康被带走了。
金康被拘留了,金头蜈蚣和大儿子金健忙着找门路打听案情。打架的起因是拍照抢景点发生了争执。金康一般大的一个朋友,带女友到小西湖玩,拍照时因为和另外一对恋人发生了争吵。对方女友扇了金康朋友的女友一个嘴巴。金康朋友的女友不干了。金康的朋友叫来了一帮朋友,对方也叫来了一帮朋友,两下就打了起来了。斗殴中就把那女孩的男朋友打死了。
金头蜈蚣砸锅卖铁,给管事的人使了些钱,等着处理。
没有金康在家护着,风筝感到拿碗从金家锅里捞饭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夜里,自己钻到那个被金康称为老鼠洞里睡觉时,听着满屋床板声,风筝心上很不安。她有了不安全感,怕半夜有人摸进来。
风筝给妈买了些吃的,又敲开了自己的家门。
风筝妈见闺女回来了,看见闺女脸色苍白,不禁又心疼起闺女了,不像以前一样吵骂了。
于是,风筝又睡在了自己那张小床上了。
五
瞿,瞿……哨音响起。
集合了,集合了!煤厂的会计招呼大家在经理办公室门前集合。
风筝小步跑向集合的队伍,因为个子小,她总是爱站在队伍的最后。
别说话了,站好了!今天由梅经理给大家讲话。会计瞪着眼神像油水一样滑腻的三角眼吼道。
煤场的工人们早就听说了,煤场的老板把他的堂弟梅奇官从江河市叫来代他管理煤厂。
这个梅奇官二十四五岁,接父亲班在肉联厂当保安。肉联厂不景气,来煤场帮他堂哥打理煤场。
梅奇官没有讲话,他手里拿了个花名册,念一个人的名字,打量一番。他在逐个点名,认人。
梅奇官,“煤气罐!”看着新来的经理,风筝忍俊不禁。五短身材,矮墩墩的,粗粗一轱辘子,短腿小胳膊,这不活脱脱一个煤气罐吗!名副其实呀!
花风筝留下,其他上班。梅奇官高声命令。
风筝一怔。
你,就是你!梅奇官用花名册指着风筝说。说完转身进了经理办公室。
风筝跟着梅奇官进了屋。
梅奇官往老板桌前一坐,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说,你,从今天起,在办公室接电话,打开水,打扫卫生!听到没有?
风筝愣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个求之不得的好差事,风筝想,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了?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答应。
从此,风筝就在梅奇官的办公室上班了。她天天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梅经理端茶送水,俨然当起了梅奇官的私人秘书。
面对梅奇官,风筝也还保持着女性本能的警觉。风筝也明白,自己和梅奇官非亲非故,他为啥格外照顾自己?一些老板找小蜜的事风筝也是知道的。但是,眼前的利益是很现实的,风筝不拒绝这份工作。
六
煤场里有的是煤,风筝每天早上一早就生着炉子给梅经理烧开水。
风筝怕这份好差事被别人抢了去,表现得特别勤谨。
梅经理一进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东西归纳得井井有条,桌上泡好的茉莉花茶散发着清香。脸盆里盛了清水,毛巾也洗得干净清爽。
煤场里没有食堂,员工吃饭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风筝是自己带饭,常常是萝卜干米饭。
梅经理常到外面吃。
一天,不到吃饭时间梅经理出去了。
不大工夫,梅经理回来了,买了好多好吃的。红得油光发亮的冰糖肘子和道口烧鸡、花生米、油面筋、卤豆腐。
梅奇官把吃的东西摊了一桌子,笑眯眯地招呼风筝一道吃。
风筝推让了一下,被梅奇官拉住胳膊按坐在椅子上。
风筝不好再推让。风筝过年也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她早已馋涎欲滴。见梅奇官真诚,乐得坐下陪梅奇官。
以后,梅奇官经常拉风筝一道吃饭。不过,不是梅奇官去买,而是爽气地拍到风筝手里一张百元大票,让风筝照着昨天的样子买。有时候,梅奇官还从柜子里拿出各种酒和风筝同醉。
由于经常在一起吃饭,自然拉近了俩人之间的距离。风筝知道这个梅奇官实际只比自己大两岁,也知道梅奇官谈过一个女朋友因没有共同语言分手了。梅奇官问到风筝时,风筝也坦率地告诉梅奇官,她有过男朋友,曾在男朋友家住过,她不是处女了,她的男朋友正在吃官司,不知道能不能出来。
风筝还从梅奇官嘴里知道,老板梅奇胜有三个女人,三个女人都给他生了儿子。梅奇胜给三个女人各买了一套房,在三个城市住着。梅奇胜轮流到他的三个女人那里过夜。
七
哎哟,风筝,我出门时手机忘带了,就在我住的房间里茶几上放着,你去兰天宾馆给我拿来好吗?梅奇官递给风筝一把宾馆内房间的钥匙。
风筝骑着车子就去了。
梅奇官经常使唤风筝给他办些个人的事,例如,让风筝到宾馆给他洗衣服。风筝也以梅经理私人秘书自居,觉得伺候梅奇官的生活也是份内之事。风筝也知道,当女秘书多半是要陪老板睡的。风筝觉得男女之间那些事也稀松平常,没有什么谁占便宜谁吃亏的,值不得大惊小怪的。比起那些养小蜜的老板,梅奇官在风筝面前一直是规规矩矩的。为此,风筝心中还有那么一点遗憾,遗憾自己魅力不够。
风筝到宾馆给梅奇官洗衣裳,梅奇官也给风筝许多好处。例如,宾馆卫生间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风筝给梅奇官洗衣服时,也常在宾馆洗个澡。澡盆里放满热水,将身体泡在水里,血流加速,洁白的皮肤慢慢变得粉红。那时,风筝看着热气氤氲,觉得舒服极了。
那天,当风筝用毛巾掬着秀发走出卫生间时,她被梅奇官抱住了。
梅奇官一本正经地说,风筝,你很美,我要娶你!说着,把一根金项链套在了风筝的脖子上。
风筝没有十分相信梅奇官要娶自己的话。但是,风筝想即便这是梅奇官哄骗的话,她也愿意相信是真的。风筝和许多女人一样,她们觉得只要以婚姻的名义,干什么事都是名正言顺的。
风筝热血沸腾,她瘫软在梅奇官的怀里。她不想,也无力拒绝梅奇官了。这一夜,风筝被梅奇官的阳刚彻底征服,梅奇官也被风筝的阴柔彻底征服了。
从那以后,风筝留在宾馆过夜了。
八
风筝,风筝在吗?花风筝!金头蜈蚣领着儿子金康气势汹汹来到煤场。
金头蜈蚣一见风筝,两只眼睛就喷出火苗,像两把刀子一样锋利凶狠。
他早就听说风筝和煤场老板的堂弟恋爱同居了,他虽然也知道风筝和他儿子也没有结婚登记,和他儿子的同居关系同样不受法律保护,他也知道风筝仍有选择的自由。但是,他又顽固地认为,风筝已经打上了他们金家的烙印,是他们金家的人了。金康出事,风筝应该像古时的烈女一样为金康守着。风筝不守,又和别的男人同居,就是贱人,就是给他们金家脸上抹黑。金头蜈蚣恨风筝,要不是看到儿子对风筝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他恨不得撕碎这个贱女人。
风筝看见金头蜈蚣站在门口先是一怔,继而又看到后面跟着金康,顿时脸上写满惶恐。她人呆了,不知所措,像根棍子一样僵硬地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