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 大山那边的女人男人(小说)
一
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最东北边的小县城没多少日子,就听说在这个八山半水一分田山区县的一些边远村屯,很普遍地存在着一种“拉帮套”的现象。
开始我不明白什么是拉帮套,文化馆美术组的老钱就笑嘻嘻地看着文艺组的李美丽说,你问问你李姐,她们乌罗密公社的不少村子都挺时兴。她有亲身体验。
没等老钱的话说完,李美丽就张牙舞爪地抓挠了上去:你要死呀你呀?你把小乜领回你家,叫你老婆给小乜做个现身说法。
老钱一边躲避着李美丽细长尖尖的手指尖,一边依旧笑嘻嘻地挑逗:就怕小乜一看见我家那黄脸婆就呕。我老婆要是也有两只丹凤眼,一张樱桃小嘴,我肯定会当仁不让。
李美丽就又扑了上去:我非撕烂你的臭嘴。
两个人打闹成一团,我却到了也没弄明白什么是拉帮套。等到李美丽把老钱打跑,看着气喘吁吁的李美丽两个浅浅的酒窝里涌上一片潮红,我又傻傻地问;李姐,到底啥叫拉帮套呀?
李美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嗔怒地用她那闪着白光的白眼仁剜了我一眼:你怎么啥都好问?不该问的别老瞎问。
碰了一鼻子灰,也始终没能弄明白到底什么是拉帮套。直到我参加工作队被派到乌罗密公社的羊马架子村,路上,工作队的申队长,指着我们乘坐的马车,给我形象地讲说,我才似懂非懂地稍微弄明白了拉帮套的基本含意。
你看咱们坐的这挂马车,车中间架辕的是一匹大红马,左边拉套的是一个大青骡子。大青骡子就是帮大红马拉帮套,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没等申队长把话说完,铁黑脸膛的车老板子,猛地举起长长的鞭子,向儿马子和大青骡子的头顶上抽去,只听炸雷一般的鞭花,噼噼啪啪在半空中炸响。驾辕的儿马和拉套的大青骡子,猛地一惊,一厥屁股,大车猛地一颠,我们几个人全都被颠离了车厢板,再次落下来时,我们每个人的屁股差不多都颠成了四瓣儿。
申队长不满地瞪眼珠子吼了一声:怎么赶的车你?!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年青的车老板子铁蛋儿,和被涉及的一个主要人物——村里一家拉帮套的女主人公左桂花,有着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所以才对申队长关于拉帮套的比喻性讲解十分的反感,才拿我们的屁股出气。
见到左桂花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左桂花竟是这样一个女人;小巧玲珑的身材,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细细的眉毛,圆圆的脸蛋,一笑就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浅浅的小酒窝里,就浮动出一片羞涩涩的红。那羞涩涩的红,就会倏地飘进你的眼帘,叫你心尖尖一颤。
所以铁蛋儿圆圆的大眼珠子里,就最怕那羞涩涩的红,不知啥时候就会钻进他浅浅的眼窝子里,心尖尖上的肉就一阵阵隐隐的疼。
左桂花眼角边上的泪花花,就会闪闪烁烁地颤,就一低头,就一溜小碎步跑走。
为给哥哥换个媳妇,不乐意嫁也嫁了个瘦瘦弱弱的刘明义,又在水利工地上砸伤了腰。而那个从小就相好的男人,却不得不娶了个带着二个小孩的盲流小寡妇。就总觉得是命里注定,老天爷不可怜有情人。
这就是山沟沟里人的命。命里有八斗,争不来一升。
乜同志,我知道我自己个没能耐。可我实在是万般无奈呀!人活到这个份堆上,顾命顾不了脸,顾脸顾不了命啊。
两间东倒西歪的茅草房,一铺只铺着半截炕席的土炕,土炕上一个搪瓷破脸盆里,炉灰里烧着几个小土豆,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圍在四周围,伸出细细的小手,抓吃着盆里烧焦了的土豆。
我赶紧使劲摆手;不,不,我没有说你。左桂花同志。
其实我是非常不情愿接受这个调查任务的。申队长是个太叫真的人,公社也不过是捎带着说了一句而已。我看得出,连公社也不乐意管这种事儿。
乜同志,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们工作队都是好人。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三个孩崽子要吃要喝,男人一身的病,挣不来一个工分。连园田地都侍弄不了。我一个女人家,浑身都是铁,又能捻几个钉?要不是我把长山兄弟拉进家门帮我一把,一家子人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风。乜同志,他是好人,不是坏人哪!
来之前,大队干部跟我说,那个二十一岁的小盲流,老林子里转了向,七天七夜只靠吃树叶子活命。左桂花上山背柴禾,发现已经昏迷过去的他,把他背回了家。
湿漉漉的眼珠儿,凄凉凉的目光颤颤地抖,嘴角角抖,手指尖尖也抖。
瘦成了一窄条的刘明义,脸比腊还黄,他赶紧沏了一碗白糖水端到我跟前:乜同志,你喝。你喝。
我赶紧接过碗,不知咋的,手指尖也禁不住抖。我弯下身,把糖水碗端给站在炕沿底下的一个最小的小女孩儿:小妹妹,你喝。
三丫一对黑溜溜的小眼珠骨碌碌地瞅着我,伸出小手接过糖水碗,双手捧着又送到刘明义跟前:爹,你喝。娘说给你补身体。
三丫,给叔叔喝!
左桂花就去抢三丫手里的碗。
我赶紧阻拦。
大嫂,我不喝。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酸得很,眼眶子也发酸。我竟顺口撒了个慌:大嫂,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调查……我是来宣讲基本路线的。
这一次我却没有看见我要调查的那个人。
二
那是因为,一年前,从山东那边来了三个人,差一点就带走了那个人。
那三个人,一个人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旧军装,一个人斜背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一个人亮着肥肥厚厚的肚皮,裸露着胸脯上的一溜黑毛。
旧军装把一张盖着几个大红公章的介绍信,往大队部桌子上一拍,冲羊马架子村的村支书说:我们马上就要把人带走。
支书左立志斜愣斜愣黑黑的大眼珠子,一边用火柴杆惕着牙缝,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才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张介绍信瞄了两眼。又放回到桌子上。顺势也把半个屁股坐在了桌沿上,慢悠悠地故意拉着长腔明知故问地问:要把谁带走?
逃亡地主分子赵长山。旧军装拍了拍桌上的介绍信,意思是说那上头没写明白吗?
左支书又瞟了一眼那张盖有好几个大红公章的介绍信,斜愣了斜楞了大黑眼珠子,又问:你是中国人吗?
你,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中国人,你就该知道咱们新中国是哪一年建立的。
一九四九年,谁不知道。
那个逃亡地主,今年多大?
二十一,要不就是二十周岁。
照你这么说,咱们伟大的新中国也造了一批地主分子?
你,你这是什么话?
大肚皮气凶凶地冲到跟前。横眉立目地瞪着村支书。
站在一旁的民兵排长铁蛋再也忍不住了,抢过话说:意思就是说,你是个纯牌的大傻B。
你,你怎么骂人?
背长枪的瘦高个子使劲掂了店肩膀头上的大枪。
铁蛋只用鼻子眼哼了一声。
那是有人找骂。你们家有二十岁的地主?
左支书又剔了剔牙缝,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第一,我认为你的这个介绍信所言不实,新中国没有二十周岁的地主。第二,本村乌罗密公社羊马架子村,没有逃亡地主,也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不对!没等左支书说完,大肚子就喊道,就在你们村,公社的人都知道。
那好,既然公社知道,你就去管公社要人,本支书不侍候。
左支书一拧屁股,从桌沿上出溜下地,又从火柴盒里摸出一根细尖尖的火柴棍剔牙。不知道村书记吃了啥好嚼咕,老是塞牙。
铁蛋,送客!左支书一挥手,一转身,进了里屋。嘴里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找大队会计下象棋去了。
铁蛋儿轰鸡似地摇动着两只大手:走!走!走!哪来回哪儿去。吃饱了撑的!
三
所以那天我从左桂花家出来,半道上碰上左支书,他跟我做了个鬼脸,嘻嘻地笑着说:咋样,小乜同志,不虚此行吧?
鼓鼓的大眼珠子又骨碌碌一转,小乜同志,昨天下黑儿输的那三盘棋,我可是不认账。今个下黑儿咱哥俩再大战三合,我要是输了,连老婆都归你。
一句话说得我脸涨得通红。支书媳妇就在大队部给我们工作队做饭。天天做了饭,用灶坑里的余火给我烤一只包米,用青苞米叶子包好了,留着我下晚黑跟支书下完棋回来吃。还好几次偷偷把我的脏衣服拿回家去洗好了,又叠好熨好再偷偷送回来,放在我睡觉的炕琴底下。是个非常善良慈爱的大姐。我咋能跟支书开这种玩笑。
左支书却哈哈大笑起来: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腊。
我也噗哧一声乐了。
那个比我还小着好几岁的逃亡地主,却是个刚刚长出茸毛胡子的的娃娃脸。一米八零大高个儿,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劲儿。干完了队里的活,还要趁着天没黑透再铲几垄园田地。左桂花就挎着个竹篮把热腾腾的大楂子干饭送到地头,手心里总是紧紧攥着一个熟鸡蛋。
给刘哥留着吧。我不吃。
他有他的。这么重的活儿,咋总能啃大咸菜?
能喂饱肚子,就是天大的福。老家那边儿,棒子面粥都喝不上流儿……
总是把热热的鸡蛋偷偷揣进兜里,有一口好吃的也总是惦记着给小三丫留着。三个丫头一到下晚黑就缠住不放,不讲三个故事说啥也不睡觉。桂花瞪眼珠子也是白搭,小叔叔就说:行行行,讲讲讲。
桂花就嘴一歪,嗔怪着说:你就惯着吧。等哪一天丫头崽子们就得上房揭瓦。
夜深人也静了,南炕上的四个人早已进入梦乡,北炕上的两个人,却一个炕头一个炕梢,谁也没睡着。光着身子的女人等了又等,等不来炕梢那个男人的动静,那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却绻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泪珠儿热热酸酸就涌出眼眶。一把掀开被子就钻进那个被窝,扎进怀里就死死搂住。呼呼喘着粗气,男人身子就热得烫人。娇小的身子就贴得更紧更紧。男人肌肉隆起的胸脯,就起伏个不停。砰砰激跳着的两颗心就融化成了一颗心。滚烫烫的两个光身子,也融化到一起,合并成了一个身子。却不等天亮,就又各归各位,一个炕头一个炕稍,和昨天晚上睡觉前一般样。好象什么也不曾发生。
刘明义就一劲儿瞅住媳妇不放,放不下一颗心,不知道人家肯不肯长住?希不希罕三个孩子的娘?本是十里八村也数一数二拔着尖的俊俏姑娘,一家子的重担,却压得灰头土脸挺不起个模样。
左桂花赶紧一扭头,急急躲过丈夫的目光。眉梢一拧,嘴角一抿,火辣辣的两腮绯红。浅浅的小酒窝,就又呼呼悠悠飘出一片红。一片红烧着了两个男人的心。
家里的男人一块石头落了地。细细的手指头缠绕着长长的笤条,刘明义编筐编篓可是把好手。
地里的男人一天非要干两个人的工。多挣几个工分,刘哥要抓药,孩子们要买算草本,粮食就能一年接到头。桂花脑门上就能少几个愁疙瘩,
在我们老家,三个工也抵不上一个工呢。
踮起脚尖去擦男人那一头一脸的汗,亮亮眼珠里闪动地却是嗔怪的爱:别人干一个工你也干一个工,别再瞎逞能!不图希你多挣多少工分,累坏了身子,你说哪头重哪头轻?
瞅着绿油油的庄稼黑油油的土地,年轻的庄稼人止不住连声叹息:要是我们老家也有这么多的地,人人都成了大地主。我爷爷就因为解放前一年,用我爸爸寄回来的钱买了十亩地。
啥地主不地主,吃饱了肚子才为主。
在左桂花的眼里,没有啥个逃亡地主,只有一个她从老林子里背回来帮助她一家人活命的顶梁柱。
有支书给咱做主心骨儿。你就安下个心在这长住。
一句话没说完脸颊就绯红绯红:我可能是有了……你刘哥也老催我快点给你生个儿子……
娃娃脸一下子兴奋得通红通红:那你可别再上山打笤条了。过几天挂了锄,立秋和石头他们要上冯寡妇岭去找棒棰(人参),我也想跟他们去试试,采些猴头蘑也能多卖几个钱呢。刘哥的药也断了好些日子了。
不行不行,桂花连连摇手,你不是本地人,没进过深山老林子,冯寡妇岭跟老毛子国挨着不远了,常有熊瞎子野狼出来,山也都是立陡立崖的,野山参都长在那些险地方。一不小心跌下去……我可不许你去。听见没有?
娃娃脸赵长山嘿嘿一笑:哪就那么危险?石头和立秋都去过好几回了。你寻思我还能再在老林子里迷路,叫你背回来呀?
我说不行就不行。桂花不楞着脑袋瓜,口气铁硬。上回拉石头,你那脚脖子叫石头砸了,也没歇过一天工。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守着我,好好歇歇身子,也有工夫跟咱肚子里的儿子说说话。我再给你拿白酒好好搓一搓揉一揉。年轻轻的落下个毛病,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两人正说着话,大丫急急火火地跑进来:小叔,大队陈会计说叫你上大队部去一趟。
火烧屁股啦?看你那顾头不顾腚的样。桂花问女儿:啥事?叫你小叔?
大丫呼呼地喘着气:我也不知道,反正陈会计说叫去。
长山就站起来说:那我去看看。说不定又是大队里临时有啥活叫干呢。
你那脚面子还肿着呢。搬啊扛的重活可不能干。桂花有点不乐意叫男人去,可是大队会计叫,又不好不去,就嘱咐说。
我知道了。长山走出家门。桂花却还是不放心,就吩咐大丫:你跟着去看看,要是叫干重活,你就跟陈会计说,你小叔脚有伤,干不了。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