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独身者(小说·家园)
一
象征性地交了一些会务费,在一个近乎荒凉的什么基地宾馆报到,被告知明天有某传媒大学的两位教授讲课。听到专家的名字,她心凉了。那两人她都知晓:一位年纪一大把了常在专家访谈之类的栏目中露面,胡子刮得精光,稍稍有点驼背又尽量挺直身子,样子便有些不易察觉的滑稽。老教授语调八股观念平庸回答问题却滴水不漏;另一位四十出头,神情自若,作派洒脱,头发浓黑,眉毛也浓黑,讲话时左边的眉毛偶尔会快速地上挑一下,等你被吸引,定睛看过去,早平复如初了。他是思想前卫的独身主义者,认识多年了,她不再想听他在台上口若悬河,而台下坐着一群异性崇拜者,人人屏息敛气,生怕错过他字字玑珠般的精彩。
一向率性的她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时,觉得应该告谁一声,推开对面房间的门,依稀看到他仰躺在床上,听到门响他眼都不抬,道:我明天有课,要睡觉。
“麻烦你告一下会务处,我有事先离开了……”她带着一些类似于负气的情绪甩出一句,不等他有所反应,拉着红色的拉杆箱从一个满是尘土的坡上往公交站走去。跑到半路醒了,才是黄梁一梦。唯郁郁的情绪在心中奔涌着,不愿清醒。就在前几天,她写了一篇《时代传媒的走向与受众心理》想和一位刚从国外学制片回来的专家探讨一下,那专家是当地社科院教研室主任,她久闻其名,未曾谋面,想让他引荐一下。于此,给多年不曾联系的他发了个短信,大意是:你好,写了论文,想请某某指点,请告知联系方式。
开会,一会说。他先回了短信,继尔又打来电话,热情洋溢地问她什么事?
“要某某的联系方式。”
“就这个啊,我马上发给你。”他俩是校友,又是老乡。他无意间曾和她说起过。而让她难过和不满的是他的公事公办式的问答,虽然语气不乏温度和热度,但那热情只是出于通用式的社交礼貌,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儿曾经激情过后的余澜……
二
十年前一个多雪的冬季,她作为地方电视台的栏目主持,去到他任教的传媒大学进修。初相识,他站在讲台上,身材挺拔如一颗杨树,留板寸,喜欢穿米白或豆青色夹克衫,修身牛仔裤,浅色闲休式皮鞋,潇洒利落。讲话时一脸真诚,偶尔,左边的眉毛会飞快地挑起落下。记得他讲的内容大致是“进入全球一体化后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电视业如何用浅层吸引力让受众领略深层价值……电视人怎样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个体优势”等等。他讲课语速极快,每个字眼儿,甚至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满激情,身体力行的打动了听者,几节课下来便成了女生心目中的偶像级人物。置身其中,她难以免俗地迷上了他。在潜意识中,她把这当成一场女性魅力的试验。她观察研究他的笑容和眼神,琢磨梳理什么样的发型才能引起他的注意。用心果然有得:长发飘飘,黑皮裤,黑白两色的横格毛衫让她看上去时尚、经典又不乏魅力,他赞她“酷”,“有味儿”。
她装作不明白什么是“味儿”。用手抚着发梢,用眼神作了询问。
他眉毛一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灿然一笑,她便熔化在他的笑容里了。
私底下,议论他私生活的女生很多。听说他交过好多女朋友,没有一个进入婚姻的。心中好奇又有些莫名的妒嫉,借故打电话请教课题,末了装作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你有好多女朋友?
哪有,门可罗雀啊。
喜欢什么类型的?给你介绍个。
什么类型都喜欢。就像大地爱小草,每株小草都有它不同的可爱之处。
后来无数次回想,这般泛爱不就是终无定性的乱爱吗?但当时她被这种鲜活的怪论所迷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三
几天后是圣诞节,进修班的同学们在食堂挂起花花绿绿的汽球,准备“通宵舞”,同室两女子换上黄与浅紫颜色不同、款式不同的漂亮衣裙,督促她:快点!
她对着镜子,梳理半湿的长发,正不知梳个中分妩媚还是偏分洋气呢,便搪塞道:你们先去,我头发干了就来。同室离开后,她鬼使神差,要了他的电话,在电话里说起“通宵舞”,说起自己隐隐蒙蒙的心思。
“过来吧,来我这儿。咱们好好聊聊。”他告诉她一个地址,校区最老的楼房,叫“辰星楼”。
这邀请正契合她的某种热切,根本没想时机是不是合宜,她抓起外套匆匆下楼,才发现室外不知何时已雪花漫天了。打了辆出租,直奔目的地。过后回想当时简直是着了魔,在灯光与月色交映,雪花娥子般飞舞中,她梦游般找到门牌号,敲开了门。劈眼看上去,不大的屋子,大概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床很大,花色淡雅的被子,随意铺开在床上。他拉了她的手,轻拂着她身上淡淡的落雪,问:还在下雪吗?外面是不是很冷?瞧,身上全是冷的。快,盖上被子捂捂……那情景,那语气,真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她不是个爱读书的女子,对生活中细微末节的兴趣远大于读书,马马虎虎读过两次《红楼梦》忘了宝二爷和女孩们有没有过那样的情景。她被他直接拥上床,在热得快要熔化的被子里脱去毛衫,脱去长裤,摘了胸罩……继尔便在激情刺激中熔入了温柔乡。几年后回忆当时的情景,那般直截了当的闪电式,真是疯了,但她并没觉得羞耻,而把它归于某种宿命。
“六个梦”是那晚他和她爱的节奏。激情、刺激是那晚她从他那里听到的爱的絮语,后来,又一次私会时他告诉她,他不要婚姻。看那些成了婚的,又是买菜,又是做饭,又是接送孩子,太烦。他要全身心投入事业,干出些成绩来。
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作为某传媒大学最年轻的主任级教授,他代“电视文学课”,业余写电视短片。那时他编的《候鸟》、《时光之旅》、《彼岸花》等等在央视和几个很有影响力的地方台播出后,反响强烈。在圈内他已是声名显赫的青年才俊。
四
短短三个月的进修学习很快结束了。分别时,他打车送她去车站。趁没人注意,他飞快地搂了一下她的肩,松开后嘱:有事电话。
看他挥了挥手,潇洒作别,她忍住了某种心酸,浮出一脸说不上什么意味的浅笑。回到家乡后,她以混合着惆然内敛忧郁欢欣的笑容出现在本城电视节目中。久了,竟成为一种独特的近乎经典的笑意,吸引了众多的粉丝及追求者。她很快和一位盲目崇拜她,无条件喜欢她的本分男子成了婚。
有崇拜者说她的婚姻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心知肚明地笑笑,绚烂过的人生需要安定。况且,婚姻的对方若非是他,还有谁又能真正进入她的心底?
他现在过得怎样?好像和她已隔千山万水。结婚生子后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他的一个电话,惊喜尚未表露,只听他问:流产得多少手术费?
谁要流产?
一个外地女的。
和你?
是。
她和你要手术费?
没有。她只打电话告诉我怀孕了。
那什么意思?她挤牙膏似的问下去。最初的惊喜被惊讶代替。
是不是想和你结婚?
不是。她有老公。说要流产的。
又是短期培训班,又是一见钟情爱上他,又是心甘情愿投怀送抱的女子……立时间感伤,愤慨,无奈,自嘲在心中弥漫开来,但她还是心平气和地告知他:不一定要手术,喝两片药就能解决问题。如果手术,大概八、九百吧?不太清楚。现在时兴的什么无痛人流,多半是商业宣传,其实并不稳妥。
“那我打过去五千元,行吗?”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真诚、率直,像个无辜的童孩闯了祸,求助于大人。她依然是他愿意吐露心情、值得信赖的那个吗?这大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五
又过了几年,市广电系统组织播音主持人去海边休假、交流,她和市直电视台一位名叫苏然的年轻女子住一个房间。苏然比她小七岁,个头比她高两厘米,衣着时尚,穿长筒网眼鞋,格子短披风,长发及肩,有时候在头顶挽个鬏,皮肤白净,薄皮大眼,眼圈上淡淡的一抹红,像是涂了眼影,但她从来没见苏然化过妆,也不便问。
苏然却是自来熟的样子,喊她姐。对她倾诉着自己的情感婚姻事业,住了两晚之后,她便知道苏然二十八岁了,离异,有个两岁小女孩。母亲帮带着。
苏然说她毕业于某传媒大学,给她们上电视文学课的教授姓于,人长得那叫个帅,讲课幽默风趣,博学多才,是个独身主义者,听说年近四十了。个子高,胖瘦适中,气韵不凡,比得上任何明星。苏然班上的女生多暗恋他,有意无意向他献殷勤。……有一回学校组织郊游,他带队,特别喜欢吃苏然炸的春卷。后来,在苏然烈焰般的急攻猛追下,两人有了私情,如火如荼。苏然想再加把火,攻势再盛些,但终是没能鼓惑他答应婚姻,可苏然不后悔。
苏然说,姐,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才不枉人生。
苏然说,姐,你是不知道,我们有多么默契,他说的话,正是我想要说的,我的心事他都能猜中。
苏然说,姐,自从认识了他,再看别人很难顺眼了。和他一两句能沟通的事,和别人一两年也说不清。
苏然说,姐,我真是不甘心,你说他又不是什么有妇之夫,各方面都那么出色,长相也好,怎么就独身了?
……
“人各有志吧。”黑暗中,她嘟囔了一句。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六
海滨学习回来后,她心潮波动了几天,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和他在一起的情景:他双手插兜的潇洒;他讲话激动时眉毛上挑的神态;他轻拂她身上已然熔化了的雪花;大庭广众之下,他快速搂她肩,又快速松开,他搂着她的余温依稀还在。……但她明白,他和她之间的电波,即便是地老天荒也对接不上了。儿子已经上了寄宿中学,年轻时的激情——在进修时喜欢上教授,不管不顾爱了一场的姿意,已荒芜成往事了。虽然,中间他们见过一次面,是她去他所在的城市报送参赛作品,据说他是评委之一,她给他打了电话,他晚上曾来酒店看她。
见面,他神情欢喜,盯着她依然姣好的面容,道: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吗?怎么感觉就像昨天才分手?
是呵,是呵。她回应着。他稍稍发福了,眼角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更添几分成熟的魅力,几乎又要被他的真诚打动了。……俩人一起用过简单的西餐:七成熟的黑胡椒牛排,培根披萨,装在圆面包里的汤,他要了一杯黑啤;她点了个抹茶冰激淋,连小费共计三百多元,他抢着付的。
送她回到房间,他牵起她的手,意欲做爱,她拒绝了——他是独身者,可以爱谁谁;她却是有夫之妇,要对得起家庭,不能任性了。
那天,从梦中醒来,是个周末,儿子在家。几乎是眨眼间,儿子便长大了,比他爸还显头。儿子爱摄影,回到家也不怎么和大人交流,举着新买的“单反”拍这拍那的,拍过又删,删了又拍……儿子长得帅,见过他的人都夸他集中了爸妈的优点,脸长得有型,五官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最可爱的是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常有喜欢的女孩子来找儿子,他表现得彬彬有礼,不热情也不冷漠。她们送他生日卡,魔法动漫相册,他嫌她们幼稚。见状,她几乎是有些神经质的给儿子灌输如果爱,要真爱;如果爱,请深爱;爱是种责任等等诸如之类的理念,潜意识中是怕他成为个独身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