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仲夏的夜晚，一轮明月挂上树梢，皎洁的月光映在小院的地上，映在司引娣的身上。她的心情犹如疑似地上霜的小院落一样，清冷、纷乱、揪痛、苍凉。她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凝视着院门，即使微弱晚风引来稍微的响动，她的心都会紧缩疼痛。司引娣希望他和她尽早出现在眼前，又怕他们出现。这种纠结已将时间变得缓慢，如一根橡皮筋似的拉得越长，她的心越发揪痛。
　　 为了这次令人尴尬纠结的谈判，不！对于情感纠纷使用谈判一词很不恰当，应该是会面吧！会面？不对，会面往往是在友好愉悦的气氛中进行，而这场会面是对持后的剿杀，情感纠葛的剿杀，放弃对坚持的剿杀。对！这是一次碰面，一次令她尴尬的碰面。为了这次三方碰面，她把六岁的女儿送回娘家，自己在家中反反复复琢磨之后，方决定这次不可预测结局的碰面。
　　 突然，司引娣放弃了死死盯住院门的目光，双手捂住脸颊，脑海不停的翻腾。她渴望在翻滚的浪花中捕捉到，那张充满热烈又温存的面容，那双放射出爱的热辣辣目光的眼睛。
　　 1943年那场惨烈的阻击战，小鬼子的一颗迫击炮弹，在县大队教导员栗惜福身边炸响的瞬间，身为县大队大队长的司引娣，奋不顾身地将栗教导员扑倒，她身中七块弹片昏倒在他的身上。
　　 昏迷十几天的司引娣苏醒后，军分区野战医院的主治医生，连连说了几个奇迹，奇迹……在他医疗史中发生的首例奇迹。当司引娣看到坐在病床边，两个黑眼圈透出疲惫的栗教导员，用微弱的声音道了一声：谢谢！
　　 谢谢？栗惜福与这位大队长搭班子工作一年多，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谢谢二字，就像一把利剑刺进他的胸膛，使他内心具有讽刺意味的揪痛。背地里队员们都称她石女的大队长，空有一副秀气的姑娘容貌，却找不出一丝女性应具有的温婉与柔美。在他来县大队上任的第二天午夜，司引娣不知抽住哪股筋，搞起什么紧急集合操练。有几个男队员在集合哨吹响之后，仍在被窝里鼾睡。她一位二十来岁的大姑娘，竟然闯进男宿舍将他们的被子掀开，照着光身子的男队员屁股上就是几巴掌。
　　 或许这些男队员早已习惯她的做法，或许根本没把她当成女人，一个个一边穿衣服一边笑嘻嘻地说：幸运，我们哥几个谢谢大队长手下留情，谢谢啦！
　　 她举起手上的马鞭厉声喝道：找抽。
　　 几个队员提起裤子往外跑，跑出门冲她喊道：队长哥们儿，以后别搞突然袭击行不？好不容易做梦娶个媳妇，刚准备洞房花烛夜，被你硬生生地搅黄了。嘿嘿！
　　 栗惜福的脸色像猴屁股似的，痴呆的望着这位大队长在想：她是女人吗？
　　 恰恰这一声谢谢，本该他向舍命救自己的大队长道一声的谢谢，反而从她的口中说出，不是意味着嘲讽又是什么？
　　 蓦然，他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好奇心，极力想捕捉到她女性温柔的一面，去努力挖掘她内在的柔美。因为这一声谢谢，使他隐隐约约感受到出自女人内心的柔软，这种柔软需要一位强大的男人来呵护。
　　 栗惜福在想：自己是那位能呵护她的男人吗？为啥没有自信，只是想而不去行动呢？他紧紧抓住司引娣的手说：引娣同志，我已经爱上你了。
　　 司引娣的心为之一动，这是她活了二十二年来，第一次有男人对她提及爱字，这个爱字刺穿她恪守自己人性的底线。莫名其妙的产生一种痛，一种突破坚硬包装外壳的痛。她想挣脱栗惜福的手，当她用力的时候，身体多处伤口出现剧痛难忍的状况，这种剧痛使她找回原本的自我，冲着栗惜福狠狠来一句：痴心妄想。
　　 男人的自尊受到极大伤害的栗惜福，暗暗下定决心，今生非你司引娣不娶。他苦苦追求司引娣四年，对她山盟海誓和甜言蜜语说尽，她却无动于衷。每当他寻找到机会，充满激情向她表白的时候，她总是冷冷的来一句：谈工作可以，其他免谈。
　　 直到他成为团政委，她作为副团长的时候，通过上级领导的干涉与撮合，栗惜福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了洞房。摇曳的红烛火苗映在窗户的红喜字上，增添简陋又单色调洞房里几分喜气，几分暖色调。然而，作为新娘的司引娣的一句话，将洞房里几分喜气冲散：老栗，你对我不是爱，是在报恩和报复。
　　 栗惜福的心一紧，极为勉强地露出尴尬的笑容问：我苦苦追求你四年，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爱吗？
　　 她微微一笑：你敢发誓吗？我们厮守一生白头到老。
　　 他毫不迟疑地举起右手：我栗惜福向老天发誓，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对司引娣不离不弃，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向他摆摆手说：请把蜡烛吹灭，我履行新娘必须应尽的义务。
　　 他茫然地看着她问：为啥灭灯？
　　 她轻叹一声：唉！我身体上十几处伤疤，我怕把你吓着。
　　 他急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说：你身上每一块伤疤都是光荣历史的见证，我不但不怕，还以这些伤疤为荣。在我的眼中，这些伤疤就像一朵朵绽放的鲜花，闪烁出美丽耀眼的光芒。
　　 她深情地望他一眼，目光中呈现出女人温柔似水的光辉。
　　 当司引娣有了一位可爱的女儿之后，她方真正体会到做一位妻子和母亲的幸福。她打心底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已经是本县县委书记的栗惜福。全国解放后，由于考虑到她多次受伤，落下一身病的原因，组织上照顾她享受县团级的待遇在家休养。她全身心投入到照顾女儿和丈夫的日常生活，沉浸在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的温馨之中。
　　 随着一些领导干部抛弃结发妻子，另找年轻漂亮的新欢现象，司引娣内心隐隐约约产生一种担忧，一种她的婚姻被这股弃妻之风瓦解的担忧。不过还好，这股怪风刮过一年多渐渐淡去，栗惜福一如既往地爱着女儿和她，爱着这个温馨的家。
　　 时间流逝，一晃两年过去。
　　 司引娣渐渐发现丈夫的工作越来越忙，每天回到家紧锁眉头，欢声笑语的家开始趋向冷清，甚至到达只有母女二人，空守着这份冷清的地步。难道他的工作忙的连家都不能回吗？
　　 那次司引娣掰手指数着，栗惜福已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她像热锅里的蚂蚁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将女儿哄睡之后，匆匆来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栗惜福不在。她像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功夫不负有心人，遇到一位热心的老同志，他向县委的女宿舍亮灯的房间努努嘴，而后像逃兵似的匆忙离去。
　　 司引娣望着亮灯的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脚把门踹开，看到栗惜福躺在床上，正搂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在胡折腾。如果放在以前，她会掏出枪把这对淫夫淫妇毙了。几年温馨的家庭生活使她磨去棱角，那股火气在踹开房门的瞬间已经熄灭，她呆呆地盯着这对狗男女，不知如何是好。她忽然转过身，轻轻将房门关闭，心里空落落的向大街走去。
　　 栗惜福深知妻子敢做敢当的火爆脾气，被她捉奸在床，他二人不死也会脱几层皮。想当年，她一个姑娘面对五六个小鬼子的围攻，面不改色心不慌，左手拿枪右手握刀与小鬼子拼杀。在她大腿被鬼子刺刀刺伤的被动局面下，竟然全歼了六个小鬼子，当她刀起刀落砍死最后一个鬼子的煞那间，一头栽倒在地昏迷过去。
　　 当时在抗日根据地，司引娣勇敢杀鬼子的英雄事迹广为传颂，老乡们都称她为穆桂英在世的巾帼英雄。她为巾帼英雄的赞誉极不满意：干嘛穆桂英在世，干嘛巾帼英雄，我司引娣是爷们儿，是敢做敢当的爷们儿。
　　 这样一个好歹辨不清的任性女人，被她发现自己有外遇，往后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今晚司引娣异常表现更令他担心，远远比她大闹一场更可怕，不叫的才是敢下口咬人的狗。忽然他感觉屁股下面湿漉漉的，瞟了瞟畏缩在怀里的小情人凌燕问：吓坏了吧？
　　 凌燕仰起头望着他说：有你在我不怕，尿床是我追求爱情所付出的代价，值！
　　 爱情？爱情的代价？栗惜福在想：我和司引娣的结合有爱情吗？正如她在洞房所说，自己好奇心在作祟，从报恩渐渐转变成征服的心理，甚至是达不到目的所产生的报复心。何谈爱情。
　　 当见到凌燕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心已被她年轻美貌和现代气质所征服，开始思考人生重要的课题——爱情。
　　 通过办公室王主任牵线搭桥，栗惜福与凌燕一拍即合，相互得到所需的爱情。坠入情网的栗惜福一发不可收拾，爱凌燕爱到痴狂状态，一天看不到她就如毒瘾发作，浑身上下都痛苦难耐似的。
　　 痛苦难耐远远压不过妻子对他的威胁，他回家了。夫妻二人开始长达一年的冷处理，没有对话，没有吵闹，犹如棋盘上楚汉界河般分界而至。
　　 从那次捉奸在床之后，经过司引娣强烈要求下，她开始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在地区行署任妇联主任。妇联工作分外杂乱，忙得她前脚搭不上后脚，根本无暇顾及冷却的夫妻关系。
　　 有一次，栗惜福与凌燕偷偷幽会时，凌燕告诉他，她怀孕了，并且拿出医院的诊断书给自己证明。无奈之下，栗惜福不得不放下领导加男人的架子，主动与司引娣协商有关凌燕怀孕的事情。经过几天思考，司引娣做出决定，三人面对面解决婚姻出现的棘手问题，并安排在夫妻二人居住多年的小院落进行。
　　 栗惜福带着凌燕来了。司引娣以主人的身份安排他二人就坐，就坐在她早已安排好的等边三角形的位置，寓意这次面对面是处在互相平等的地位上进行的。她首先开口问道：老栗，还记得在洞房你对老天的发誓吗？
　　 栗惜福点头应道：记得。
　　 她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毫不犹豫地说：离婚。
　　 她鄙视地瞥他一眼，嗤之以鼻地哼一声说：伪君子。难道你不怕毒誓应验遭天谴吗？
　　 凌燕满脸茫然地问：什么毒誓，什么遭天谴？
　　 当司引娣将栗惜福追求她几年的经过，还有他在洞房所发的毒誓说出来之后。凌燕的五官扭曲的变了形，抽搐片刻又把目光转向她最心爱的人，死死盯住他许久许久。忽然，她抬起头遥望夜空那片浮动的云朵，仿佛自己已经钻进那朵云里，漫无目的在梦幻中飘荡似的。
　　 栗惜福举目望着那轮明月，两年以来，他想象中沸腾的广寒宫又回到清冷的原样，自己又捕捉到什么？
　　 司引娣凝视着洒满皎洁月光的地上，口中不停地念叨：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