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感觉到父亲老了。头上密密匝匝的白发，额头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最重要的是，曾经巍峨高大的父亲竟是那么渺小。我和父亲并排走着，我的头偏转过去，眼睛可以直视父亲的头发尖。走着走着，我就走在了前面，父亲就默默地落在了后面。
　　 “爸，走快点，”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啊，嗯，”父亲紧走了几步来到了我的面前。
　　 父亲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一个很贫穷很贫穷的地方。我只去过一次，还是在上学前班的时候。我记得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傍晚家里人乘凉都是在屋顶上，说说笑笑，晚风拂来，满满都是花椒的香气。我去的时候村子里还没有通电。直到我上中学了，才听父亲说电通了，路也通了。
　　 父亲16岁时怀揣着祖父给的200块钱和希望走下山，来到了白龙江边。这时的父亲好年轻啊，乌黑茂密的头发剪成板寸，直直的，浓密的眉毛衬着双眼熠熠生辉。父亲上了一个驾校，闲暇时在附近的村子里水田里插秧。在工钱上很少计较，愿意给就给点，不愿给就管顿饭吃。车学成了，自己没有钱买车，也没有打听到哪里招收车师傅。他不愿意就这样回高山老家种地，就一个人在白龙江边上像幽魂一样飘荡。他学会了吃烟喝酒打架，甚至可以和那些风尘女子打笑逗骂，顺便手伸到背后轻轻地解开那些女子的内衣再用手捏捏屁股，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他的手仍然在衣兜里一样。
　　 他的恶行传到了祖父的耳里，祖父什么话也没有说，”啪”地扇了他一耳光。“你，你，你看看你兄弟姐妹，再看看你。”是啊，家里的人都是有文化有工作的人，就他一个混混。穷山恶水出刁民，但这里的人都适得其反，发奋的读书，要离开高山，祖父退休前就是林业局的职工。
　　 祖父在祖母娘家所在的村子路边买了一块宅基地，但父亲依旧以他的方式存活。那块土地慢慢地长出荒草，齐腰高了。有人嫌绕路麻烦，踏着地的对角线走，就那条线上是裸露的。
　　 时光缓缓流过，和父亲一起玩的那帮“兄弟”也各自散了，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前进。去南方打工的打工，结婚的结婚。死了的就是死了，活着的依旧活着。父亲在他的宅基地上盖了一间土坯房，开了个小商店。
　　 北风在窗外呼啸着，玻璃缝里灌进了风来，滋滋地响着，好像深夜里老鼠在啃食东西。一个蜂窝煤炉子散发着暖气，几个年轻人的手在火上翻来覆去。他们聊着，好像他们就是某一场事件的目击者，或是什么领导在指点江山，一切从他们的口中出来，栩栩如生，绘声绘色。
　　 有一间茅屋，暖一壶清酒，有几个虽不交心但能闲谈的朋友，也许就是最好的时光。
　　 天气晴朗的时候，蓝蓝的天，被大山割成了奇形怪状的图案，站在茅屋下看天，天像一个胃，两头细细的，中间鼓鼓的。站在县城里看天，天是圆圆的。父亲曾有无数次的想，沿着细细的管子走出山去，天又是什么样的。父亲终究也没有走出去，而我也像父亲一样是山里人。
　　 母亲遇到父亲的时候，母亲已经二十五岁了。按今天的话说，二十五岁结婚不太大，可母亲们那一代和母亲一样大的二十五岁女子，孩子也应该上小学了。
　　 母亲是看不上父亲的。母亲是高挑的，剪着齐脖的短发，三七分，多的那边束在耳后，也不用卡子固定住，头发掉了下来，用手又抛到耳后即可。圆脸，皮肤很好，光滑细腻，白白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很有当时影视明星的风采。
　　 “丫头，差不多就行了，你再挑可就找不到了。”外祖父语重心长地说。
　　 “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母亲认命了。母亲没有要什么金银的，姑姑陪着去买了几件衣服。这对父亲来说是最好的，简简单单就好，别的他承受不起。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时光过去了。现在又有三个人和他捆绑在一起，一生与他相依。他在苗圃打过一块二的小工，跟着大卡车进深山里砍过木头，甚至在大马路上穿着黄马褂扫过街道。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不再年轻了，细细的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脸色是黑黄黑黄的，像一片原色的纸巾轻轻地揉了一把。
　　 他的朋友们不再是那些浪迹街头的混混了，而是和他一样为生计奔波的父亲们，依旧是一台小火炉，几盏淡茶。
　　 偶尔还有那些到了中年后还本性不改的人叫父亲打麻将，父亲也去了。母亲从地里回来知道了，也不恼，慢慢地做好饭，让我和妹妹去叫父亲。我和妹妹去了叫不回爸爸，母亲叫我们俩先吃饭，特意嘱咐我要照顾好妹妹，不要碰电插座，不要让妹妹跑出家去。我看见母亲照了照镜子，看见额头上有一道黑黑的锅底灰，笑了笑。皱纹也在母亲的脸上泛滥，母亲也不年轻了。母亲洗漱好，穿上那件新买的红色外套去找父亲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是紧的，我害怕我的父母也像别的孩子父母一样，在打麻将的地方吵起来，在马路上撒泼打滚，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扯得像叫花子的一样，最后把家里扔的和小偷光临过的一样。真的，那种感觉太不好受，有一种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恐惧。
　　 妹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吃完饭趴在床上画画呢。过了一段时间，她慢慢地抬起头问我，爸爸妈妈去哪里了。我哄着她说，爸爸妈妈去城里给你买好吃的了。
　　 我靠在床上看着电视，听见皮鞋的咔咔声，父母回来了。幸好，他们的头发、衣服都是好的。
　　 母亲一边把大衣挂进衣柜，一边狠狠地说，“再去打麻将，你给我小心着。”我不知道他们在打麻将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但只要现在平安无事就好。父亲嘻嘻笑着，玩玩，又没有输钱，今天还赢了二十块钱。母亲说，赌博场哪能一帆风顺，有谁是靠打麻将过正经日子的。
　　 附近工厂的一个看门人经常来我家坐坐，他的年岁和我父母差不多，他的孩子也和我们姐妹俩差不多的。母亲发现他是从来不打麻将的，就好奇地问，看门人答道，咱们这种人，也没什么本事，一个月就那点工钱，平时孩子要几十元都要打听清楚干什么，要省着花钱，哎，把钱弄到那上面还不如把钱给孩子或者买点好吃的给家里人。
　　 看门人说他就喜欢夏天坐在院子里和朋友喝啤酒聊天，冬天在屋子里围着火炉喝茶。聊着聊着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十点，他开着他的破旧三轮车去接他的孩子下晚自习。
　　 后来对赌博的打击力度加大了，可还是有人打着。母亲对父亲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在上面那个小房间里，最后一个人进去把门反扣住。
　　 我上了大学，妹妹也上了高中，父亲不再去打麻将了。他把原先的工作辞了，去找别的工作了。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这个县，下回又在另一个县。
　　 生活，生活啊！
　　 我从小是看不起父亲的，总觉得他没有本事。他挣的钱少，母亲还得更加劳累，我和妹妹也不能学音乐舞蹈等。我的印象里，女人是以家庭为重的，工作只是附属。而母亲真的太苦了，眼睛总是红红的，农忙的时候种地，闲了还得打零工，在家里还要做饭，收拾房间庭院，还养着两口猪，晚饭后要去附近的工厂和学校给猪提剩饭。父亲呢，他的工作轻松，老是在城里乱逛，买一堆无用的东西，或是打麻将让我们闹心。更可气的是他老骂母亲，说母亲笨，没有脑子等等。母亲一直忍着，可一年夏天终于爆发了，父母在一楼的阳台上撕扯着，最终父亲一个趔趄跌下了台阶，划破了腿。母亲跑到二楼的房间反锁住房门哭了一整天。
　　 我有时候是挺佩服父母的感情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争吵，发生了什么样的天大的事情，哭过，吵过，闹过也就行了。收拾起争吵打架摔碎的锅碗瓢盆，太阳还是照样从东方升起。而现在的小年轻们才过了几天，就吵着分手。
　　 父亲在我们两姐妹的教育与生活上是舍得下本钱的。只要我们张口说要买学习资料，父亲二话不说就从口袋里取出钱来。为此，我和妹妹以学习之名，要了不少钱买零食玩具等。中学住校时，父亲老是怕我吃不好，隔三差五问我吃的好不好，钱不够了就说。
　　 他没有念过多少书，字也认不了几个，所以一心一意盼望我和妹妹能上大学，能有好的出路，不用像他和我母亲那样艰辛。更为重要的是，他要我们为他挣一口气，他的兄弟姐妹都是有工作的，孩子们的学习也都挺好的。
　　 时光真是可怕的东西，花落了花可以再开，但人的青春年华就只有一次。父亲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一生奔波，只是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孩子，无怨无悔。
　　 愿时光能善待父亲，善待普天下所有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