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素生活(散文)
终于放下,平静下来,平淡起来,过上了我喜欢的素生活。
一说素生活,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误解,以为只是素食,最多青灯古佛,麻衣素食,出尘了。或者说落魄了,清贫起来,鬻粥度日都难。这也难怪,千百年来形成的定式,又是在这样一种商品大潮下,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被人误解也情有可原。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不是做给谁看的,原本是自己的事情。我所向往的素生活,不仅仅是吃素,或者说参禅打坐那么简单,虽说也包含着一种禅意,如拈花微笑那么自然、简单,悠然心惠。
在我,素生活,与其说是一种形式,倒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的姿态,一种精神,再拔高一点说,是一种境界,一种淡然的生活意境。麻衣布履,轻便飘然,是素生活;温酒读夜,煨茶听雪,是素生活;玉壶美酒,花下独酌,也是一种素生活。只要心清如水,淡然处之,举手投足,都是素的,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心素自然素。不然,利欲熏心,浑浊不堪,什么也放不下,素又如何?
说彻了,素生活,就是从身到心清淡、简约的生活,是慢格调的,重质而不重量,质高,量随意,但这一切又不是刻意追求的,过度则累;是自然而然的,如阳光流淌,清辉漫溢,小桥流水,是一种纯自然的状态,恬淡,安谧,漫随时光流淌消逝,而并不在意。
这质朴,这纯粹,自然是一种素,一种别有韵致的素。看似简单,做到却更难。明显与时代的快节奏不大合拍,有些时光倒流的感觉,但我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
经历了才知道,蓦然回首的超然和重要。
曾经,在素生活之前,相对于素生活而言,我有过一段荤生活。那也是我曾经特别渴望的、羡慕的、热衷的梦寐以求的生活,在窒息的平淡中,真是淡出鸟儿来了,便竭力追逐所谓的潇洒,终于闯进滚滚红尘中的名利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男儿自当如此。在酒精中眩晕迷失,在歌舞中沉缅陶醉,在商海中驰骋搏战,如戈如剑,如木偶,几不知自己了。身心疲惫,又不得不亢奋,在金钱利益面前,吃了麻醉剂一般,兴奋,疲软,沉沦,我终于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太荤了,不止一次唤醒自己,这荤生活,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也不适合自己。
生活的步子,自然慢了下来,我沉思,忆想,探求,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应该并喜欢的。四十年恍如一梦,瞬息流过,但似乎又很漫长,稠稠的,浑浑噩噩,自我迷失其中,沉浮起落,浑然不觉,还自以为沧海横流,浪遏飞舟呢。其实,于大自然而言,连沧海一粟都谈不上,生生灭灭,亦如朝生夕死的蜉蝣,没有谁会在意,自我感觉都麻木了。
我陷入悠远的回忆里,有时是一种漫忆,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来来回回地漫游,不着边际。回忆,并不完全是美好的,也不会因逝去而美好起来,有时很沉重,叠上许多沉淀的重复的记忆;有时又很空洞,轻飘飘的,烟缕一样消散了,空茫茫的,一无所有。曾经的辉煌,是那么虚幻,归于空寂。我想,人生纵然长命百岁,一直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没有一点自我,纵然百年,又和一天有什么区别呢?
就这个意义而言,人生一世,的确像一张白纸,至于画什么样的图画,留下什么样的轨迹,真的全靠自己了。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就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是美,是善,是真,是虚,是幻,真的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到明白时,为时已晚,木已成舟了。人生无悔,不过是说说而已,悔又如何?逝者如斯夫,孔圣人都无可奈何,我辈怎又追得回呢?
我曾经很喜欢岳飞《满江红》的悲怆壮烈,自以为那是最高尚的情操,男儿当如此。每每击节高歌,慷慨悲凉,热泪沾襟,可激情消退,却分外寂寞,倍感曲高和寡。英雄的时代业已遥远,英雄的本身就是一个光环,愈黑暗愈闪亮,在阳光流溢的时候,天光明柔,风和日丽,一切趋于平淡,再伟大的英雄壮举,也如堂吉诃德的长矛和风车了。况且,那本来就不是生活的全部,即使是在那个诞生英雄的史诗年代,也是放大了的特写镜头。成就英雄是瞬间的,之前是凡人的生活,之后被光环笼罩着,内里其实还是凡人的生活,若不自知,不识庐山真面目,那就只有痛苦相伴了。后来听得有学者论证,《满江红》也非岳飞亲传,是后人仿造的,震惊之余,我还是觉得,不管作者是谁,《满江红》却是一首英雄主义的杰作,将慷慨激昂的英雄情怀演绎到了极致。梦醒已黄昏,就是现在,也常常被这种情怀激动着,一时不能自己,但也只是潮起潮落的情形。
也曾经喜欢范仲淹《岳阳楼记》的格调,反复诵读,烂熟于胸,挥笔泼墨,几度书法悬挂于壁。自以为深得其髓,常以“先天之下忧而忧,后天之下乐而乐”勉励自己,着力塑造一个天下为公的自我。直到处处碰壁,举步维艰,才发现,光明的背后并非还是光明,而漫漫无边的黑暗,光明只是一层壁膜,如纸一样薄,一捅就破,瞬间便被黑暗淹没了。人,生来都有两面,一面是给别人看得,驴粪蛋一样表面光滑,一面留给自己,那才是真实的,有时急了,就真相毕露了。
于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从另一面理解着张说的《钱本草》,整日只与孔方兄为伍,沉缅其中,乐以忘忧,病入膏肓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累极,病倒,幡然悔悟,才从正面读出《钱本草》的本意,明白了张说救世的良苦用心。钱,如药,于生活固然重要,钱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尤其在这样一个拜金主义占了上风的时代,甚至代表着身份,维护着尊严。大把大把的钱,从手里流过,但都是必须的,与快乐无关。起码在我是这样的。花钱,不在多少,主要看是必须的,还是不必须的。花必须的钱,比如柴米油盐水电费,有何快感而言?为爱好,花再少的钱,是非必须的,不花也行,花了就快乐。人生八雅,雅虽雅矣,哪个不是钱堆出来的,光有爱好是远远不够的。
那段心路与经历,无疑与素生活是格格不入的,甚至背道而驰。但正因为有了这一段荤生活,才使我豁然醒悟,断然结束了即将沉没的荤生活方舟,回头是岸,开始寻求另一种生活方式,这就是更适合自己的素生活。
人生一世,如匆匆过客,稍纵即逝,生命的小舟,稍不注意就迷航了。人生要义,无非有三,一是赡养孝敬父母,二是将子女培养成人,三便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二是义务,责无旁贷,但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有人倾其一生都做不好,身心疲惫,哪里又有精力时间和心情再做自己喜欢的事呢?有素生活可过,实在是一种福气。
在一般人的眼里,想过荤生活难,要有一定的条件,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作后盾,不然,捉襟见肘,荤不起的;相反,素生活就容易多了,穷人的生活,一天三素,想荤都难。其实,这又是一种误解,素生活,并非穷生活,缺少了素的韵致,亦如清淡不等于清贫,简约不等于一无所有,清,而淡雅,简,而质朴,有度,有品,这才是素生活的本质。顺其自然,顺应自然,并非随波逐流,也不是守株待兔,迷失自我,一味任其飘摇,而是使自我更完善、更纯洁、更高尚、更轻松,大有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意趣,归于自然之道,天人合一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素生活的确是一种境界,更趋于艺术化的境界。生活不是艺术,但艺术化的生活,无疑是美得,如一幅水墨画,一首明快的诗,一曲怡人的舞。
结束过去容易,开始新生活却难。趁着报纸广告承包经营到期,我关闭公司,解散团队,全身而退,彻彻底底结束了奋争八年、正如日中天的广告生涯,甚至屡屡谢绝朋友的各种邀请,完全远离商海,绝诀地与昨天再见,突然消失于客户同行的视线,停用了手机,切断过去的一切联系,回到很少有人知道地址的新居,悠然地过起渴望已久的素生活。
自然,这不是隐居。素生活,也不是隐士式的生活,现代社会,交通通讯如此发达,定位仪之准确令人匪夷所思,没有桃花源,更没有悠然见南山的清幽,只是选择一种淡然、简单、轻松的生活态度,少受世俗干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已。
原有的一切,嘎然而止,淡出了我的日常生活,睡个自然醒,不必故弄玄虚地吟什么“大梦谁先觉,平生唯我知,”自负中充满出山的期待,心静如秋水。再也不用担心广告业务的多少,版面够不够,没完没了的协调;也没有烦人的电话铃声,在耳边响个不停,腻人的饭局鸦片一样缠住被吞噬的胃。一切是那么安谧、寂静,阳光自然地漫过窗纱,悠闲地在红木地板上流来流去,屋里是那么宁静空旷,思想可以毫无遮拦地自由流淌,或者凝固了,琥珀一样闪着淡淡的柔光。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漫溢,流淌,随意挥洒。
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书,写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字,发表不发表,随意。品茗,小酌,弹琴,漫步,自由自在。这生活的确是雅致的,素静的,虽和理想中的素生活有差距,但相去不远,不过是更慵懒一些。悠闲的下午茶后,我常常沉浸在绵绵不绝的音乐里,有古典的,有回归自然的班得瑞,临帖,手谈,直到黄昏,然后下楼,沿着路边的林荫小道,悠然地散步,有时中途折回,有时绕一大圈,本来要去某个地方,兴尽就止步了,沿原路回来,做一些喜爱的美食,慢慢享受,包括做得过程。
远离了暴饮暴食,再也不用看杯盘狼藉的残景,为一点点业务,堆满笑脸,忍受别人的无理。那种迥境的确遥远了,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这属于自己的空间,完全是自由的,任情的,几个小菜,一小杯烧酒,装在玉杯、青花杯里,随意地把玩品饮着,不急不缓,有些微玄晕,更多的却是惬意。
只有这时,远离人情世故,离真正的素却很近,伸手可触,甚至感觉得到轻微的呼吸,吐气如兰的气息。过去,吃腻了大鱼大肉,几个人相约着去素食坊吃素,素鱼,素鸡,仿真面桃,素而繁琐,不要说吃,就是想像中浩繁的加工程序,就有违素的本意,并不素。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后,一切都规律起来,自然起来,情趣如音乐,散慢的音乐,水一般地随地势的高低起起伏伏,简单,轻松,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和风细雨,或风和日丽,成了素生活的主格调。自然与自我,达到了最完美得和谐。
然而,很大程度上,这素生活的环境是自造的,需要许多额外的非素的东西来维系,自己明明知道,却又有意忽略罢了,仅仅是心素而已,其实周围的一切并不和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不时地侵略着、吞噬着,使我舒展的空间愈来愈小,有些窒息,我甚至忧虑,怀疑,这样不合群的素生活,究竟能走多远?荤也吧,素也吧,都需要一定的条件来维系,一旦失去雄厚的基础,变得空洞起来,如空中楼阁,那大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颓然而倾,夷为废墟。
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过去,为钱所困,现在依然被钱所困。物价飞涨,积蓄贬值,出多进少的现状,时时冲击着素生活的堤栏,有决堤的危险。原本完美的构想出现了许多缺陷,一时危机四伏。虽然,素生活并非一味闲适,也包括适度的、自由的工作,前提是不太累,有意义,有意趣,服务别人的同时成就自己。但这种近乎理想化的工作状态,赚钱是漂亮、潇洒,但速度太慢,更主要的是可遇而不可求。我正是这样做了,所得收入,很不均匀,来的快,去的更快,不必须的钱花起来如流水,这才有快意可言。这种随意性,愈来愈打破素生活的宁静。看来,我们不仅仅是一个自然的人,还是一个社会的人,除了悠然,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
何况,宁静的心境,不时就被打破了,不得不为了所谓的人情世故,委曲求全,参加不喜欢也没有任何意义的活动。尽管几乎切断了不必要的联系,但想找你的人,即使多年不联系,偶尔碰面也是装作不认识,低头擦肩而过,但需要时,却会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你,把收钱的请柬送到你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多亲密似得,非出席不可,面子上的事情,使你不得不拿上大礼,赴一个完全陌生的宴会,味同嚼蜡地咽下去。每次后,总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回归到原有的平静,找回素生活的感觉。
我一直努力坚持着,并坚守着我的素生活的底线。
我喜欢,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素生活,轻松,自在,但亦如院里的花草树木,舒展的同时,也经历着风风雨雨,以及自身的疾病、衰老,真是欲素难素,荤难,素更难,岂是一个简单的素字了得。
况且,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始还淡然,做着,做着,就认真了,难免患得患失,偏离了素生活的初衷,变得世俗起来,和原先没有什么两样。
怎么说呢,素生活也许有个度,也许没有,就连那个难以把握的度,也是自造的。譬如作文,文成则就,本无定式,到底该生活在哪个层面的素,管它呢,随它去吧,自然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