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大路朝天(小说)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家名叫天府国的川菜馆。
吴树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妹一去,就碰到了一个机会。
这几乎是每一个漂亮女人的必经之途。走到哪里,都有人为她怦然心动,都有人心甘情愿给她一个礼物。
可她没有能力接住这个礼物,她毕竟只是个漂亮女人。也许是因为个子高,她生完孩子后竟丝毫不露痕迹,就跟没生孩子似的,难怪那个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和身份。她向我哭诉,因为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那个打她主意的男人觉得受骗了,报复了她,她又失业了。
我也慌了,要知道,是我怂恿她隐瞒真实情况的。我没想到,还有人想要跟她来真格的。无论如何,我对她现在的局面负有责任。
一连几天,我四处托人帮忙,看看能不能帮她在那边重新找份工作。我一边忙着联系,一边想,再也不要插手她的事了,太麻烦了。女人本来就麻烦,何况她还是个漂亮女人,而且是个没有工作的漂亮女人。
还好,终于给她找到了一份餐厅服务员工作。告诉她地址和联系人后,我大松了一口气,决定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管她的事,我得开始经营自己。还在年初,我就给自己订了个三年计划,我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想法调到外面的一家大报社去。无论如何,我不甘心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报社呆一辈子,我不想为这张不值一提的废纸写一辈子废话。
这很难,我不像小妹,她随时会遇到一双垂青的目光,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降临。就像这次,刚刚过去,就有人打她的主意,给她调换工作,虽然结局不太好,但我相信,那是她自己不够聪明。
事实上,很多女人都有暗中的保护伞,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她们的手机里都有一两个重要的号码,常常躲到没人处一脸甜蜜地接听秘密电话。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竟没有一个这样的号码,也没有这样的保护伞。
从小到大,我就没有一把这样的保护伞。我甚至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庇护。六岁时,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准备把我或者妹妹过继一个给姑妈。姑妈住在小镇上,家庭环境比我们家好得多。我似乎天生就知道要往好地方走,姑妈本来是想领走妹妹的,她更小,更适合在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我却鬼使神差地拉着姑妈的手说,妹妹喜欢哭,晚上吵得你睡不好觉,不如带我去吧,我不哭,还会帮你做点事。姑妈大吃一惊,她没想到我小小年纪,竟有这份勇气。她显然把我的勇气理解成缘分了。她果真带我走了。从此,我和妹妹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虽然妹妹后来也考上了一所很小的卫校,至今还在那个小镇上当护士,每天给满面病容的农民们打针,但我们的童年毕竟大相径庭,我身上从此烙下了小镇生活的痕迹,而妹妹,在没有母亲的贫寒农家长大,有着永远改不掉的太阳暴晒过的肤色,以及粗陋的生活习惯。当然,我也有我的隐痛,我在寄人篱下的环境中长大,久而久之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技巧,以及在险恶环境中保全自身的本领。我说不清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其实我不知道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到那家大报社。这不像考试,也不像升学,就算我很努力,也不一定会有成果。但我总得试一次,否则我不甘心。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加勤奋地工作,让我的成绩超出众人,让我的报道达到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我希望用这种状态来吸引求贤若渴的领导者的注意。我假设每一个领导都是爱才的。我知道这很傻,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的丈夫觉得我很可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做法,成功的概率机会简直是零。但我不顾一切地为自己打气。有所行动总比坐以待毙好,你看着吧,总有一天,这个小报社会宣布解散的,到时候你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他远远不如我那样悲观。他甚至开始改变当初的想法,他觉得一个女人的工作与生孩子并不是天然的矛盾。我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计划。与我的三年计划相对应,我也给他订了个三年计划,他必须瞄准我的目的地,那里也有他们的银行,我希望他可以调到那边的银行里去。我希望我们这个家不断进步,我们的孩子也有一个更高的起点。
你就是把孩子生在北京,他也得从拼音字母开始学起!他还说我太想当然了,并不是你表现好,人家就把你抽调过去,这不是事情的规律,这里面没有任何规律。他试图用一些事例来说服我,我抬手制止了他。我并不幼稚,我知道真正的现状,但我宁肯相信公平是存在的,否则我们这种贫寒子弟,不会走进大学,拥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的丈夫也是农家子弟,也是从千军万马独木桥的高考中冲杀过来的。
他坚持说,情况变了,我们以前可以通过各种考试,我们不害怕任何考试,但这种考试,我们未必就能通过,因为这种考试是没有试卷的。
我不愿相信。就算我相信,也要等我看到了失败才相信。
我已经停步不前太久了,我像一只老龟,屏息静气,无欲无求,这样的日子已经太久了。连小妹这种人都在艰难地前进,我怎么还能坐得住?
她是失败了,经历了第一次失败后,她很可能会变得聪明起来。一想到她可能在某一天再次得到某种助力,从此改写自己的命运,我就有种又气又急的感觉。我隐约意识到,从她出门那天起,她的命运就有了无数种可能。
我开始渴望她的电话,我想看看她现在又走到了哪里。但我无法打给她,她从来没有固定的号码。在她打来的电话里,我们争分夺秒,聊得热乎乎的。手表上的分钟以十为单位,飞快地晃过去。
小妹
天府国是一家中等规模的餐厅,生意很好,员工的待遇却一般。当然,对于刚刚经历了失业的我来说,已经是天堂了。我在天府国干得很卖力,老板很快就结束了我的试用期,决定长期录用我了。
燕子专门来看我,我故意抬高了自己的工资,我说你回去就讲,我在这里比在家美好得多,工资高,工作时间又短,气死她们。燕子笑笑,什么也没说。后来,燕子再也没到天府国来过了,我知道她没时间,在家美,加班是家常便饭。
天府国的酒席做得好,外卖也做得很好,还没到吃饭时间,订外卖的电话就响个不停。老板专门雇了些送外卖的人,有时还是嫌人手不够,这时,老板就会让大堂的服务小姐去送就近的外卖。
我们旁边有一家保险公司,我去那里送过两次外卖。后来,送外卖的雇员又增加了一些,我就不用出去了。可有一天,老板接了个电话,笑着对我说,小妹,保险公司还是由你去送吧,人家点名要那个高个子的美女去,人家看中你了。
其实第一次去我就有感觉,几个年轻小伙子一边掏钱,一边放肆地盯着我看,还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哪里人,我一走,他们就在里面闹哄哄地笑。我敢肯定,就是他们给老板打电话的。
我不大在意这种玩笑,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而且,我也愿意到那里面去走一走,那是跟餐馆截然不同的一种气氛。去得多了,人就慢慢混熟了,觉得他们挺好玩的,里面有个叫阿辉的小伙子,第一次见面就大喊:小妹,让老板多加点辣椒行不行?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叫小妹?
你……真的叫小妹?
后来我才知道,人们现在不把我们做餐厅的叫小姐了,他们现在改叫小妹了。
从此阿辉就不叫我小妹了,他是四川人,以为我们天府国的人也都来自四川,从此就改叫我“小老乡”。小老乡,下次跟老板讲一声,多放点辣子嘛。小老乡,来点泡菜嘛。
但外卖都是在大锅上炒的,不可能给他单做。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去厨房偷偷装了点大师傅从四川带来的辣椒酱送给阿辉。他高兴极了,不顾别人的起哄,饭盒还没打开,就用手指蘸起辣椒酱来吃。
后来,我和阿辉渐渐有了默契,他不再参加那些人的起哄,只要我一出现,他就第一个站起来,接过我手上的饭盒,并张罗着替我收钱。
有一天,我注意到,阿辉不在办公室,我没好意思问。第二天,阿辉还是不在,我想,也许他出差了。
正在这时,大堂的电话响了。是阿辉,他说他病了,两天没上班了,他问我,能不能把外卖送到他家里去。
阿辉所谓的家让我大吃一惊,别看他穿得很体面,家里却乱得一塌糊涂,而且非常简陋。临走时,他要求我明天继续给他送饭。
第二天,我依约送饭去的时候,他家里却没人,只在门上挂了个袋子,还留了张纸条,让我把饭放在袋子里,饭钱他会在下次一起给我。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
最后一次,我刚刚走下楼来,猛地想起他贴在门上的纸条我还没取下来,这可是凭据,没有这个,我就没法向老板交差了。奇怪,当我转身回来的时候,几分钟前挂在门上的饭盒却不见了,难道被别人取走了?看看左右,空无一人,我不抱希望地敲了敲门,竟听到屋里有脚步声。
原来阿辉在家。看到是我,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是来取纸条的,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是望着我,显得有点窘迫。
我说,既然你在家,能不能把这几天的饭钱给我结了?
他的脸倏地红了,摸了摸身上,说好的,好的,我看看……有没有零钱。他慌乱地摸了一阵,说还是没零钱,这样吧,明天一起给你,好吗?
我总觉得阿辉的样子有点奇怪,下次往保险公司送外卖的时候,我装着无意地问起那几个小伙子:你们那个爱吃辣椒的先生呢?他还要不要辣椒了?
阿辉?他下课了!
那他再也不来了吗?他离开公司了吗?
这个月肯定是来不了了,看下个月吧。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是生病,也没有外出,他只是没钱了。很奇怪,我没有为可能收不回来的饭钱而惊慌,反而在想,他也怪可怜的。
第二天,我又给他送饭来了,路上,还自己掏钱给他买了袋牛奶。
晚上,阿辉来了,他看上去又恢复了在公司的样子,笑嘻嘻地跟老板说,他来结账了。然后他转过身来,颇有深意地看着我说,这些天,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我想他大概指的是那袋牛奶。他说,从明天起,不用给他送饭了。
然后就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
转眼到了下一个月,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阿辉还是不见人影,正在替他担心,阿辉出现了。他似乎很高兴,嗓门很大地跟同事们开着玩笑:幸亏碰上了贵人,不然我差点就自裁了。我想,他大概是业绩上有了起色,不禁替他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也没想到,阿辉会请我吃饭。他说,早就想请你吃顿饭了,为了你的那袋牛奶也该请你吃顿饭。
阿辉挑了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胃口很好地对我说,你不应该总在餐馆这种地方工作,你应该有更好更体面的工作。
我摇头:我这种人,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注定只能做粗活。
你可以去弄一张文凭呀,你可以一边上班,一边上夜大。
夜大?
这是继吴树之后,第二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大学这个词,难道我真的可以去上大学?难道大学真的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阿辉继续说,我有个表妹,她在一间印刷公司工作,她就是一边上班一边上夜大的,她学的是财会。
我顿时升起一股冲动,可转念一想,在天府国,晚上要工作到九点,等我下了班再赶过去,只怕夜校已经关门了。
真要想去,你可以跟老板商量,提前下班,哪怕工资少一点都可以,不要只看着眼前,要从长计议呀。
我找了个机会,赶紧给吴树打电话。
我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她,有人建议我去上夜大,有人说我可以去上夜大。来不及听她的反应,我接着说,我得先攒下一点钱再说,等明年这个时候,如果我略有积蓄,说不定真的可以去上夜大了。
吴树似乎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建议我去学学旅游之类的专业,这种专业不用学高等数学之类,基础差点也跟得来,而且学完了去找份导游的工作也不错,做得好的话,收入也是很可观的,总比在服装厂做车工,在餐厅做服务员要好。
她还说,只要我跨过了这一步,我的未来就会跟现在大不一样,我马上会有一条明亮的道路,甚至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她还说到了她自己。她很少向我说到她自己,她活得很好,她是单位的业务骨干,有经济实力,受人尊敬,一直以来,她的生活就是悬在我头顶上的目标,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实,她不提它,是因为她很善良,害怕不经意间流露出优越感会伤害到我。但这天她主动提到了她的生活。
还是走出去好啊,出去了才知道要不断进步,我算是完了,呆在这个鬼地方,一直没挪窝,一群人在一起互相恭维,夜郎自大,总有一天要彻底完蛋的。我现在倒羡慕你,说走就走,无所顾忌,我们这种人,免不了瞻前顾后,最后一事无成,哪天我也不在这里呆了,我也像你一样,离家出走算了。
我说我可不是什么离家出走,我是被迫离乡背井,外出谋生。
童飞现在就是这样讲你的,你一走,他就到处跟人讲,李小妹离家出走了,连孩子也不要了。
他怎么这样讲?你替我警告他,他再乱说,我就让他心想事成。
我才不去跟他讲,他现在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出气都冒烟,他总认为是我带坏了你,是我鼓动你走的,你得回来给我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