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步履沉重(小说·家园)
在青白色的晨曦中,一艘蓝色的小艇冲过起伏的波浪,缓缓向前移动。栈桥左边的海岸上,沿岸的楼房和后面山上的松林,构成一幅朦朦胧胧的图案。曾荣在一间客房里踱着步子,欣赏着窗外清晨的大海。刚刚五点多钟,这么早就去打扰老麦显然是不合适的。这房间只适合住那些没有硬任务的出差者,这些人每天早上起来后要考虑的,只是穿哪件衣服合适,该以什么姿态坐在那里听会议才能显得高深莫测。他从门内侧的信箱里取出当天的报纸扔在写字台上,顺手把台面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纸片、宣传这个酒店的小册子和广告攥在一起扔进废纸篓,又倒空了烟灰缸。现在桌面上只有昨天老麦带来的那份意向书和今天的报纸。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决定要再读一遍意向书,因为说到底,在全厂的技术人员中,只有他一人能读懂这份用英文撰写的文件,他总得熟知它,才好向厂委会作出讲解。
意向书装订得很整齐,沉甸甸的像一本杂志,他慢慢读下去:“本着自愿及平等互利、诚实守信的原则,以促进双方业务发展为主线,突出甲乙双方综合业务优势,合理利用优势资源,优势互补的合作思路……”
他跳过这一大段帽子,往下寻找关键的内容,他要再看一遍对方的胃口有多大,作为乙方的煤机厂该承担哪些权利和义务,那才是这份文件的核心所在。
“甲乙双方拟共同成立合作公司,甲方拟以现汇及产品回收合约作为合作条件,乙方拟以项目所需的厂房、设备、人工投入和未来的收益作为合作条件。甲方所提供的资金分三批进入合作公司的外汇账户后,使用期为八年。第一年为启动期,启动期内免本息,从第二年开始,乙方按百分之十三的保底利润支付甲方红利,连续七年,到期不再还本息。
若由于任何不确定因素,造成不能按时将利润支付给甲方,甲方有权接管合作项目的经营权,直至回收投资后,将项目的经营权归还给乙方。
合作公司成立后,甲方不参与今后合作公司的一切生产经营活动,也不承担合作公司在中方的所有法律与经济责任,只负责提供资金的监督使用和调配。合作期满后,甲方无条件退出,合作公司全部归乙方所有。
此合作期间,所涉及的乙方与第三方的经济关系及连带的责任关系,均与甲方无关。”
索要百分之十三的利润,太多了,曾荣估算,这项目的全部利润也达不到百分之二十,依这个比例给付,对方投入的资金在四年内就能翻一番。加拿大的鬼子们要给煤机厂当爹来了,他想。写下这个数额的那一刻,蒙特利尔一定是阳光灿烂。
他把意向书放下,想等心情好点时再看,随即他又捡起那叠纸,掂了掂分量,还是下不了决心把它扔进废纸篓。
他是前天接到老麦电话的。老麦是在美国读博士时的同门师弟,台湾人,现在为加拿大的一家汽车企业服务。他在电话里说,那边需要一个能做精加工工件的合作伙伴,原已经选择了一家德国企业,是他老麦说服了董事会,带着合作意向书到中国找曾荣来了。他知道曾荣这两年在煤机厂大刀阔斧地搞技改,据说已经初见成效,他要给倒霉的师兄帮一点忙。
老麦提议在北戴河海滨见面,他要领略一下这个闻名中外的滨海小城。昨天离开石家庄前,曾荣到厂里打了个晃,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了,宽敞的电镀车间只有三个人,两个穿着工装,没穿工装的那个人正在认真地擦他的自行车。厂里揽不到活儿,大家没有事干,迟到不迟到的又有什么意义。那幅“出满勤干满点”的大红标语安静的贴在墙上。
昨天中午,他跟老麦在香河服务区汇合,他开着厂里的奔驰,老麦开一辆跑车。到达海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他对老麦说:“我请你吃点东西吧,东经路上有一家餐馆挺不错。”
老麦说:“我看你急着想吃进去的是这份意向书,没有两三个小时是吃不透它的,不如我们就在这家酒店的餐厅随便吃一点,你可以边吃便给我介绍点情况,吃完了回房间看你的去,我也得做些功课,做做计算。”
“这样行吗?对你太简慢了。”
“如果要排场,不如直接到石家庄去,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你们市长总会接待一下吧?”
“别,我就怕那种场合,还是在这儿吃点算了。”曾荣点了两杯啤酒,米饭和四个小菜。
回房间后,曾荣静下心来阅读那份意向书。看过三页,开始有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冒。他越看越焦躁,还有几分怒气,对方想得太周到了,把有可能冒的风险,有可能造成损失的漏洞全给封堵了,不想共同承担任何责任,只是明白无误地要利润,要项目所得的大部分利润。
匆匆读完,曾荣起身去找老麦。
西服革履的老麦脱去了外套,解掉了领带,大约是嫌写字台台面小,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上,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空当摆开了摊子,床上、地上铺的全是资料、图表,原本立在窗前的那盏立式台灯被他拉到自己眼前,正在灯下用笔杆点着计算器计算什么。
曾荣红头涨脸地说:“老麦,你们太不够意思了,利润对半分成还不行吗?怎么能要求拿走三分之二以上啊?我完全可以跟你实话实说,国内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企业的决策权在厂长书记手里,跟你们那里的董事会制度完全不同。握有重权的人,就有说话让人听的权利,我那里,可是个老布尔什维克当家,厂长书记他一个人兼着,我把这份合作意向带回去,非被他骂死不可。”
老麦仰脸迎着曾荣的目光,“现在咱们就各为其主吧,我们这一方投入全部的资金,按合理的价格回购所有产品,你们只需埋头生产就行了,你也知道,把几十亿的资金投进来,这就担着极大的风险,想一点风险不担,半对半坐地分钱,那公平吗?哪有这种便宜的事情?我想你只是粗粗看了一遍,还没有吃透那份文件,再仔细看看吧,看清它背后的内容,眼光放长远点,你就能看出利害。”
曾荣回到房间重新读起来。
这次他读得很慢很仔细,每一点他都做了充分的考虑。对方是个汽车整车生产企业,世界上著名的大公司,他们长期需要的那些机加工工件,煤机厂完全能够生产,数控车间的设备没问题,经过严格培训的那批技术工人也没有问题,这个项目如果上马,整个锻压车间、电镀车间和后续整理工序都能订单饱满,煤机厂就活了,就有了一个长时期的、数量大的销售渠道。他记住了这几年厂里的的财务数据,前年的总产值是5602万元,去年有了数控车间,上了液压油泵项目,现年总产值就提高到12000万元,仅液压油泵产品一项就新增产值2000万元,利税500万元,增产幅度是巨大的。曾荣粗略计算一下,如果这次合作成功,厂里再上马出口工件一项,这个项目的订单不小,就算对方拿走百分之十三,煤机厂所得到的也接近油泵的数字。
更重要的,对方意向书中明确提出组建合作公司,这太好了,原以为要由他提出这项建议,再费一番口舌之争才能达到的。这个合作公司,会成为对方的一家子公司,煤机厂在合作的八年里,能按照内部增发价格逐年买入一定数量的母公司股票股权,到合作期满公司完全归煤机厂经营之后,将不至于因重大的资金困难而焦头烂额,只需抛售一部分股票即足以应付。母公司的实际资产和盈利能力,一直保证着它的股票价格坚挺。
至于对方所要的利润分成,不管厂里怎么想,在他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忍痛给人家七年,得到合作公司的全部经营权和销售渠道,长远看来还是合算的。这项合作是老麦念在故人的面上给带来的,假如放弃了,不出一个月,准有消息灵通的企业抓住机会,从中得到好处。
心气平和了,他又去找老麦。老麦用肩和耳朵夹着话筒,腾出手来正在麻利地收拾好图表和资料。讲完电话,他友好地拍拍曾荣的肩背,说:“老兄,听没听到过这样的一句话:别心疼鱼饵,只有在有鱼的地方才能钓到鱼。想想是不是很有道理?”
曾荣说:“今天有鱼也不钓了,我把意向书带回去,交厂里裁决,结果我会尽快告诉你。”
两人在床上对面落座,膝盖抵着膝盖。曾荣想转移刚才对合同的反感,问了句合同以外的话题:“导师家的圣诞聚餐,还是年年办吗?”
“办,每年都办,不用特意通知,总会有些弟子们赶过去。你没见,场面有意思透了,桌上摆着银餐具,点着蜡烛,在座的客人年龄相差悬殊什么肤色都有,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像是领臣们拜会君主。”
“还是那样吗?一点都没变。那一天导师总是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啦,喂,还记得你那篇‘锆合金和低强度碳钢氢脆机理的研究’吧,发表的那天正好是圣诞节前一天,那次聚餐导师可是开香槟庆贺的。我们在那边举杯祝贺的那一刻,你正在这边干什么?”
曾荣当然记得。那是他的博士论文,对那一领域的研究有独到的创新之处,创建了“局部软化”的碳钢氢脆机理。论文提交之后,严谨慎重的导师并没有马上推荐发表,而是转发给在荷兰的、意大利的、德国的、英国的、美国的同行,广泛听取了反应以后,第二年才在顶级杂志Resmechanica 上发表了。
“喂,愣什么神?我们庆贺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这边又不过圣诞节,能干什么?记不起来了。”
实际上曾荣是记得的,那天他接到了导师的越洋电话,告诉他这一喜讯。他心里激动莫名,放下电话后悄声对桌对面的杨厂长说:“我的博士论文在英国的杂志上发表了。”
杨厂长当时抬头微微一笑,说了句“是吗”,又接着看文件去了,就好像河北的报纸上刊了他的一条消息那样。
放下落寞的情绪,曾荣转换了话题:“最近见过导师没有?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去年的圣诞聚餐我去了,老人家看着还行,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全天工作,亲自带博士生。那天在餐桌上导师提到你了,说带过的学生中数你资质好,数你混得惨。说你脑子锈掉了,忘记了学者的责任,满足于在工厂当一名工程师。还说不明白你这个人,连自己都不爱了,还怎么会爱全人类。”
第二天要分手时,他们到街上吃了饭。已经是四月初,空气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对比游客云集的夏天,时间还早,街道上行人稀少。俩人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欣赏着这座滨海小城的街景。穿着校服的两个男孩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往学校,一个老人带着他的老狗在一片干枯的草地上玩耍,草地已露出春天的嫩芽,一个穿着粉红羊毛衫的年轻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这座小城的沿海一带,有树林、年代久远的房子和安静的街道。一个拖着长尾巴的风筝飘在空中。
如他担心的那样,合作的事情在杨厂长那里就卡了壳。到石家庄后他先回到厂里,听他汇报的有杨厂长,技术科的老安,财务科的邢主任。他拿着那份意向书逐条往下说,刚说到向甲方支付红利这一条就被杨厂长打住了:“不要往下说了,不能跟他们合作。”
曾荣说:“还是听我说完好吗?百分之十三只是对方的观点,谈判时候还是可以争一下的。这份合作意向,有着深层次的意义,关系到我们厂的长远发展。”
杨厂长说:“你不知道百分之十三的利润是多少吗?说什么谈判时候争一下,你能争成百分之三吗?这哪里是合作来了,简直是抢劫,明火执仗的抢!签下这样的合同,我们就是煤机厂的罪人,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曾荣说:“不就是给人家七年吗?七年之后的前景会很广阔。厂长你想一想,一个企业的发展过程中,七年又算得了什么?对方在这个项目上至少得投资几千万美元,产品生产不是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吗?他们不给我们国家纳税吗?更不要说还会提供那么多的生产机会,我们还用担心揽不来订单发不出工资吗?”
杨厂长不以为然,吸一口烟又喝了一口茶水,说:“揽不来订单我们的工人就闲着好了,闲唠嗑,骂大街,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让外国人来剥削。”
曾荣说:“不要像个土财主一样,见人家是外国企业,有钱,就想扒人家一层皮,别怕外国人来赚钱,要让人家有钱可赚,无利可图人家会来投资吗?人家傻呀?邢主任你该清楚,这个项目投产后,它的产值相当于两个煤机厂,七年之后这么大的家业无条件归煤机厂所有,产品销路也没有问题,这条件还不诱人吗?”
邢主任看看杨厂长,没有出声。
曾荣说:“要不,把问题交给厂委会充分讨论一下?老麦苦口婆心磨烂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拉来的合作项目,就这样放弃了怪可惜的。”
杨厂长说:“没必要再讨论了,这样的合作我们没兴趣。”说完跟邢主任相视笑了笑,神经还是紧张的。这给曾荣一种古怪的印象,他们像是一场自然灾害的幸存者,在心照不宣地庆贺自己的死里逃生。
晚上,他很早就上床睡下了,有点晕晕乎乎的,在睡着之前他想,整整一天,唯一能让人轻松点的事情,只有早上看见的那个拖着长尾巴的风筝。
问候墨林社长,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