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江山情】马桶里的烟蒂(小说)
洗手间的马桶里,水面上漂着一枚烟蒂,静静的。若平心里像投进了一块尖锐的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泛滥着,发酵着。
公司最近忙,回家本来就很晚,路上又堵车。他急急忙忙打开防盗门,老婆怡静在客厅里看电视,他顾不上跟她打招呼,这个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省略了,把公文包往门前的地板上一撂,直奔洗手间。他早憋了一泡尿,打开马桶盖子,赫然发现一枚烟蒂咧着嘴朝着他笑,他的尿意全无。
他奶奶的,这是怎么回事?一向文静的若平张嘴骂娘,粗鲁的声音被客厅里电视剧的对白淹没了,只听见怡静咯咯地笑。他就更来气了,把马桶盖摔得咣当响。家里就三口人,谁也不抽烟,来了客人总是茶水招待。是谁扔的烟蒂?白天就下岗的老婆一个人在家,哪个男人会这么随便啊,能大大方方占用洗手间还挑衅地扔下烟蒂。若平越想胸脯越鼓胀胀的,憋足了气的皮球一样。
可是一出洗手间,他狂躁的心就压抑了。
今天有客人来过啊?若平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怡静斜躺在醉妃榻上,茶几上一个小碟里有几粒果核。电视里正播放着在他看起来就是骗女人眼泪的肥皂爱情剧。她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若平等到屏幕上那对恋人甜言蜜语全讲完了,怡静都没有扭头看他一眼。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屁,连屁都不如,放个屁你都会有反应,这么大个人在你面前晃悠愣是看不见?他不由得撕扯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地中海”已经很明显地裸露出来。
他的鼻孔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息。他四处翻找,床单、地面,就连垃圾桶里都没放过,可是一无所获。就是找到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又能怎样?跟她离婚?根本不可能,倒不是因为他离开她活不成,他是见过好多离异的家庭带给孩子无尽的伤害,他不想让才上幼儿园的女儿在心底留下一丝的阴影。
他颓废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那股淡淡的烟味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毛孔,刺激着他易怒的神经,窒息着他出窍的灵魂。
到底是谁?若平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吼一声。在书房里摆弄玩具的女儿光着脚丫子跑了出来。
发什么神经?怡静懒洋洋挺了挺高昂的胸脯,眨动着美丽的大眼睛。
都说漂亮的女人温柔的语言能平复男人狂躁的心灵,这话在若平这儿确实没错。若平不再叫喊,把女儿带回房间,给她讲故事哄着睡熟。在客厅他多想跟怡静好好说说话,包括蘑菇姑娘的事。可是怡静一副不待搭理的样子让他很失望,叹了一口气,抱着脑袋蹲在墙角。
永远就是个乡巴佬!怡静鄙夷的眼神充满了杀伤力。若平感到心口插了一把无形的刀,痛!却又不耐烦的跟她多说一句话。他本来想听点她的解释,她却若无其事什么也不说。他的疑惑绷紧了神经,一圈圈发条在脑袋里一点一点拧紧,疼。他捶打着自己这该死的不争气的葫芦瓢,一绺盘绕额前的发丝垂下来,水帘洞般遮在眼前。这偏头痛的毛病总是在他苦闷的时候来纠缠他,折磨他,从小就是。小时候遇到解不开的数学题,脑袋就疼,那时候有奶奶温柔的双手,他惬意地躺在奶奶的腿上,闭着眼睛,在奶奶的故事中逐渐放松,轻轻地搓揉化解了他所有的忧愁。想起那双长满老茧而粗糙的手,若平的泪水情不自禁的滴落,在地板上碎裂。
沙发上一双玉腿在睡衣下若隐若现,晃得耀眼,对若平来说,丝毫没有激起他爱怜的激情,反倒觉得那是对他的示威,撞击着一点点脆弱的心。
怡静也曾是个美丽的姑娘,心地善良。年轻时的若平就这样认为。那时她能嫁给我不是因为爱,而是她对我的怜悯。若平不止一次这样对自己说,心里明白的人总喜欢装糊涂,不装糊涂这日子怎么过下去?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若平苦笑。那时,自己家庭条件不好,看上他的姑娘不是没有,只要往家里一带,再也难以约出来。怡静出现了,是同事介绍的,他已经失去了谈恋爱的耐心,何况人家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没戏。于是,他坦白的跟姑娘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然后礼貌地道别,就要转身离去。就听身后低低的一声,我们结婚吧。怡静刚刚经历了一场失恋,刻骨铭心的伤害。她要嫁给一个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穷光蛋来惩罚前男友的良心。若平天真的以为老天眷顾他,为一见钟情而沾沾自喜。认识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定下了婚期。
结婚的前一晚,大雪纷飞,到迎亲的时候还没有消停。积雪没过了膝盖,迎亲的车队都趴了窝,深埋在雪地里。良辰吉日可不能耽误,雪地里只有若平来时踩下的或深或浅的脚印,一对新人不时抖落前来贺喜的雪花,艰难的前行。他在前边走,拉着她的手。她踩着他的脚印。点燃的爆竹炸碎的红纸散落在白雪上,特别刺眼,她感觉到梦幻般的浪漫。若平没想到这份浪漫日后竟然成了他没良心的记账本。你这时有了忘了那时的穷,想想我是怎样嫁给你的,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我嫁给你,说不来到现在还打光棍呢。一个穷光蛋。亏你还给人家发红包,什么一生一世,人家要真爱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嫁给你呢。每当日后怡静这样数落他的时候,他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闷得慌。这样的唠叨陪他度过了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他早记不清了。
谁能想到怡静有旺夫命,结婚后若平不断升迁,做到了公司的高层,生活水平自然提高,他们在城里买了楼房,车也有了,下岗的怡静成了全职太太,高兴的逢朋友就说自己嫁了一个“潜力股”,炫耀的神情看起来很知足。可是,窝在家里的时间长了,就觉得无聊,美容健身汗蒸,样样拉不下,还是寂寞得很。幸亏有了微信,她可以在各个群里串门,享受着别人对她的恭维。后来,怡静对若平的手机越来越热情了,只要若平下班一回家,手机自然就到了怡静的手里。若平说,手机里有很多公司高层的谈话记录,属于机密。怡静才不管了,不让我看,难道你心里有鬼?你的聊天我不看,我就翻翻你的朋友圈。若平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有一次,不知道她是怎么就翻出了一个5.20元的红包记录,是一个网名叫“蘑菇”的发过来的,头像是个女的。怡静不依不饶地问,若平耐心地解释,他有个妹妹,比他小八岁。那年他要参加中考了,没日没夜地学习,劳累得经常咳嗽。一次大雨以后,妹妹不见了,有人说见过她去山沟里的树林了。说到这,若平的泪就流下来了。怡静也听过好多次了,直到现在他们还抱着侥幸心理寻找她,那天大雨过后,发过大水,大家顺着河寻找,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这跟发红包有什么关系呢?
谁都知道,若平一有空暇就喜欢写点文章,投到江山文学网,也经常浏览网页,就发现里面有个文友叫“蘑菇”,读她的文章有一种亲近感,常飞笺沟通,后来就加了好友。和“蘑菇”聊天总是那么轻松,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话哪能跟怡静说呢。他只好敷衍了一句,大家话赶话聊着聊着就开玩笑发了一个红包,有什么大不了啊。
怡静就火了,咦?还没什么大不了的,那要怎样才是大不了?一看你们关系就不一般,你俩的聊天记录咋就删了呢,你说,你俩的聊天记录呢。一定还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若平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自此以后,这个红包就成了两口子吵架时怡静堵若平嘴的把柄,也就成了她跟初恋微信聊天的正当理由。
正赶上情人节,就当赔礼道歉,若平也要浪漫一回。情人节那天,他给怡静打电话,晚上八点到“情人港”。
怡静这一天总觉得时间过得慢,把女儿从幼儿园接上,送到父亲家里。她想过一个浪漫的二人之夜。打内心里,她是想要过精致生活的人,家里每隔三天就有钟点工来清理卫生,所以,碗筷她总是放着不管,垒得小山一样高。可是若平不这么看,他说精致的生活不能只是穿名牌戴名牌,那不叫享受生活。他总会默默地收拾,怡静就认为在和她赌气,心里就集满了怨气。
就在这时,微信铃声一响,熟悉的头像,发来一个红包,她犹豫了,最终还是虚荣心占了上风,点开了,脸色就潮红。你一言我一句聊得越来越开心,忘记了夜幕一点点降临。
若平不到七点半就进了“情人港”,怡静还没来,他就先点菜。想到怡静最近气色不大好,就点了炖鸡汤。
要花吗?先生。
一股淡淡的香味悄然袭来。
若平抬头看时,不禁愣住了,似曾相识而又莫名的亲切。
都有什么花?
那看你和谁约会?女孩诡秘的笑笑。
能有谁,当然是自己爱人了。
你看,这朵白色的康乃馨怎么样,爱情纯洁而永远。
好的,就它吧。
若平给她掏钱的时候,服务员端上来热腾腾的鸡汤,蘑菇的清香。
蘑菇!
蘑菇!
两人嘴里不约而同的说。
你怎么对蘑菇这么……?
你的网名是——蘑菇?
原来若平的网名也叫蘑菇,是为了纪念失踪的妹妹的。
二人相对而笑,那样的默契。
真是巧,来,请坐,趁热喝碗鸡汤再去忙!
若平站起身来抽出对面那张椅子,卖花的姑娘坚决不肯,可若平一再坚持,她也好意难却。
若平给姑娘盛了一碗鸡汤,他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就对这姑娘如此的爱怜。
你在卖花?怪不得文字里总透着一股清香。
是啊,我在大街上开着一个花店,今天不是特殊的日子吗,我就到这浪漫的地方来推销一下,不可以吗?
你误会了,我可没那意思。我是奇怪,一见到你总有股说不来的亲近感。
我也是。
你的文字里对儿时的记忆看起来很模糊。能冒昧地问你一句吗?你老家原来在哪里?
还真是说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小山村。
自己出生的地方怎么会记不清呢?
小时候的好多片段都失忆了。
若平的心突突跳得厉害,由于激动语速也加快了,你记得你有个哥哥吗?
记得,他可疼我了。我模糊的记得他的背影,在煤油灯下学习的背影。我一觉醒来,他还是那个姿势。那天,刚下过雨,就见隔壁的婶婶在熬鸡汤,说给他儿子补身体,我看见鸡汤里有蘑菇,就去了村子下面的山沟,看见了一棵树下一大堆的蘑菇,那树在山崖边,我够不着,就放开了抱着树的手,爬在草坡上一点一点往前探。下过雨,很滑。蘑菇刚采到手,一高兴,忘了慢慢退回去,整个人就顺着山坡滑下了奔流着山洪的小河。那个在村子里收羊皮的老人正巧路过,他把我救起哄着我回了他家。他没有老婆,也无儿无女,就收留下了我,他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怕有人认出来,就带着我来到这座小城,靠捡破烂供我上学。我上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了写作,在江山文学网找到了家的感觉,有编辑的热情指导,文友们不断地鼓励,鼓起了我对生活的信心。大学毕业,他也走了,留下了一个密封的信封,还有一生的积蓄。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大学是学园艺的,就把他给我留下的钱租了花店……咦,你为什么哭了?
若平早已泪流满面,扶着桌子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姑娘的双手。
你要干什么?她有点惊慌。
我,我……
他话还未说完,一锅鸡汤已经瀑布般从他俩头上泼下。花瓣散落一地,打着颤。
怡静余怒未消,还要高声质问,没想到一向对她温顺的若平起身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你疯了,你肯定疯了。为了这个女人,你打我,你敢打我。
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现在就向她道歉。
不——
怡静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冲出“情人港”,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若平没有追出去,抽出餐桌上的纸巾轻轻擦拭蘑菇姑娘的头发丝,是那么小心,那么认真。
姑娘的脸红了,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若平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整理发丝的手略微停了一下,说,你不是说那收羊皮的老人留下一封信吗?我想看看。
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信任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
若平把姑娘送回花店,依然恋恋不舍。在姑娘的一再催促下,他才离开。
可是,家里很冷清,怡静根本没有回家。
在微信里,面对初恋的绵绵情话,她还犹豫,断然拒绝了约会,发生在“情人港”的一幕,尤其是若平甩来的一耳刮子,彻底让她下定了决心,毫不犹豫拦了一辆出租车。她现在需要一个能听懂话的人。
在酒店她的心理得到了慰藉。在这样的环境,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偷吃腥,他的初恋男友也有这样的举动,在他挨上怡静的刹那间,怡静浑身打颤,呼吸加重。然而,在心底里,有个声音在恶狠狠地训斥她。她把他推开了,整理了弄皱的衣服,说,不要这样……
冷战在家里开始了。若平没有问她昨夜去哪了,怡静也没有问那姑娘到底是谁,就连那一耳刮子也似乎没有发生过。俩口子谁也没有给谁任何解释,一个会意的眼神都没有,默契着没有感觉的默契。
若平多希望把自己找到妹妹的好消息告诉怡静啊,哪怕是来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好,但是怡静总是躲着他。他中午向来不回家,晚上回来,怡静带着女儿就进了书房。若平敲门,怡静不给他好脸色。有次半夜起来方便,若平听见怡静笑得很甜,那是久违了的笑声。他知道门一定又是反锁了的,从门缝里透出台灯微弱的光,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就如同他冰冷欲碎的心。这样也好,他一个人可以安安静静的写作,在江山文学网优美文字里遨游……早上他起床的时候,母女还在酣睡,他习惯性地做好早点,吃了自己的一份就出门了。一个多星期没说一句话了,形同陌路。
就这样耗着吧,好歹还有个家。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如果闹离婚,受伤害最深的就是女儿。他下班不想回家,如同牢笼,他常常带女儿去花店帮忙。
憋了好久的一泡尿终于浇在烟蒂上,烟蒂裂着嘴,焦黄的烟丝过滤了尼古丁,浸润在尿液里还对着傻乎乎的他狞笑。若平打了个激灵,系好裤头,看着不可一世的烟蒂打着旋抛进狂舞的漩涡,感到少有的满足。
他睡得正熟,怡静光滑细腻的身体贴在了他身上,他一把推开。
从下班回来就折腾什么啊,大呼小叫的。怡静说着,又黏上来。
烟蒂!若平只是冷冷的说了两个字。
哪里来的烟蒂?怡静娇喘着,一天净胡说,这么多天不要也不想?
马桶里!若平的话还是那么冰冷。
怡静突然就想到了他顺路来家里看她时突然有人敲门,是父亲来了。父亲是个老古董,看见她和初恋男友待在家里不知道会弄出多大的事。她只好把他藏在了洗手间。
我爸下午来过,老家有人给他带来了杏,舍不得吃,给女儿送过来了。他还真没注意到怡静放在床头柜上的一盘杏,看着就酸,也有点涩。
我们离婚吧!
为什么?
烟蒂是中华牌的,你爸舍不得。
被微信里撩拨得激情燃烧的怡静从若平身上滑下来,恶狠狠地问,我还没说你和网站里那姑娘的事呢,你栽赃我的不是。你说,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你三天两头往花店跑,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嗓门越来越高。
请你不要胡乱猜疑好不好?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女孩是我失踪的妹妹,你信不信?
扯淡,鬼才信呢。
管你信不信,明天她就要来家里了,都是我欠她的。说到这儿,若平恨死了那个收羊皮的老头,难怪那时村里人都奇怪那老头儿后来就不来村里了。
你敢让她进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玩的把戏,想捉弄老娘当傻子,没门!还想离婚,给她腾地方?想得倒美……怡静无休止的谩骂把若平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现在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抓起衣服就穿,却被怡静一把拽住。
嫌麻烦?嫌麻烦你就别勾搭不三不四的女人。不许出去!
妈妈,我要姑姑,我要姑姑!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卧室门口。
怡静愣住了,是真的?
若平没有回答,走到阳台上,看满天的星星,就像抽在嘴里的香烟,一闪一闪,丑陋的烟蒂永远掩映在了黑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