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裤子，膝盖说露就露，奶奶骂他，越大越不省心了。为了给他长记性，特意找了一块显眼的布补在破洞上，李黑蛋气得哇哇直哭，还是没犟过奶奶。奶奶说，不穿就光腚上学去。他就只能穿了。那样的裤子，在学校里算是“奇装异服”了，别人看他一眼，他就羞臊的要命，比没有自行车还让人难受，走起路来，恨不得弯着腰，时时用手遮了。
　　 学校门前有一段上坡路，秦小路骑不上去，永远要下来推着走，李黑蛋一见就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从树林里钻出来，帮她推一把。可一想裤子上那块布，心里便怯生生的。李黑蛋想，都是秦小路害的。
　　 那天，奶奶往他的饭盒里装了两个馒头、一个咸鸡蛋和一根大葱，他站在一旁看，突然问，不是正装是啥意思？奶奶听了，忙活的手停下来，一脸皱纹都拧在鼻子上，说，你个小孩咋啥都问呢？李黑蛋说，你说的。你骂人家秦小路她妈。奶奶一怔，接着皱纹抖落开了，下巴拉得老长，说，我说的是我说的，你个小孩子，可别往外到处乱说。李黑蛋说，啥意思？奶奶想了想，说，就是贼，知道不？
　　 李黑蛋摇头，眼睛盯着奶奶，希望奶奶能再解释解释，可奶奶烦了，说，你要是在学习上能这么刨根问底儿准能出息。李黑蛋不想往学习上扯，抢过饭盒往书包里一塞，撒腿跑了。出了村，看到河边一片葵花，仰着头，一圈一圈的黄裙子，把天空染得直冒金光。李黑蛋脑袋一转，明白了，秦小路她妈一定是偷了他家的葵花，因为每年中秋节收葵花时，奶奶都说，葵花头丢了。
　　 秦小路她妈是个贼。李黑蛋明白了。这样，再去琢磨秦小路，一个贼的闺女，也好不到哪去，不能再搭理她了。
　　 李黑蛋不再追秦小路的自行车了。
　　 上学放学的路上，李黑蛋还是跑。书包从胸前斜跨过去，带子长长的，一跑，书包拍在屁股上，文具盒在里面哗哗响。孩子们一听到那响声，不管多远，都说，李黑蛋，花跛棱盖儿，没自行车，跑长串儿！李黑蛋听了，嘿嘿笑，心里骂，妈蛋的！
　　 高家堡的孩子离村子近，从来都是回家吃中饭，榆村的孩子捧着饭盒在教室里吃。在操场上吃。在树根底下吃。
　　 李黑蛋骑在双杠上吃。
　　 李黑蛋以前不在双杠上吃。在领操台上吃，和秦小路一起。那时候，他们把饭盒打开，把鸡蛋拿出来，立在水泥抹得领操台上，比谁的大。
　　 要是秦小路的大，秦小路就说，大的给你，我吃不了。
　　 要是李黑蛋的大，李黑蛋就说，这个给你，黄大，油多。
　　 现在他们各吃各的。秦小路还坐在领操台上，李黑蛋换了地方。双杠上也不错，除了离厕所近点，一抬眼就能看见领操台。秦小路确实爱吃咸蛋黄里冒出的油，鸡蛋剥开，小心翼翼把淌出来的油抹在馒头上，馒头一口就把那油吸了。秦小路慢慢咬下去，舌头一碰，香味就在舌头尖上挠痒痒，把口水都挠出来了。
　　 李黑蛋坐在双杠上看着，想，吃个蛋还磨磨唧唧的。他一口就把自己的鸡蛋黄吞了。蛋黄卡在了嗓子里，李黑蛋在双杠上左扭右扭直翻白眼，噗通一声摔下去，吓得秦小路把馒头都掉了。
　　 在操场上吃中饭的孩子都看着呢，呼啦围上去。都吓呆了。秦小路也围上去，见李黑蛋脸红脖子粗的，扭开自己的小水瓶，往李黑蛋嘴里灌水。秦小路说，装的。李黑蛋把那口水咽下去，脸红得像鸡冠子，半天不褪色。
　　 被秦小路看穿了，妈蛋的，真没面子。李黑蛋以后不敢在秦小路面前嘚瑟了。在路上跑，见了秦小路，早早把头扭了。李黑蛋不看秦小路，秦小路也看不见李黑蛋。
　　 要不是雨季来了，他们会一直不说话。
　　 七月天，有块云彩就下雨。榆村的孩子早晨上学得听天气预报。忘了听，就看天。天上要是长毛了，就不能骑自行车了。路泞，大块大块的泥会把车轱辘塞满，孩子们使出牛的力气都推不动。自打秦小路买了自行车，李黑蛋亲眼看着有两个雨天里，都是别人把秦小路接走的。一次是光头，外村的，隔三差五就骑个大幸福摩托车往秦小路她们家跑，他一去，秦小路出来玩，手里就会拿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鱼皮豆或者油炸虾片和天津小麻花，李黑蛋第一次吃鱼皮豆时，就是秦小路塞到他嘴里的。
　　 另一次是村子里的张大个子，李黑蛋认识。
　　 张大个子又高又直，立在屋子里能当柱脚。去接秦小路，一个肩扛着秦小路，一个肩扛着自行车。走起路来嗖嗖的。那次，张大个子扛着秦小路在前面走，李黑蛋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看秦小路时不时把盖在身上的塑料布往张大个子的头上扯。一扯，张大个子就歪过头对秦小路笑，秦小路也笑。看得李黑蛋突然觉得张大个子特别烦人，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把自己当成了秦小路的爹。李黑蛋抹着脸上的雨水，呸呸朝张大个子吐，叨咕着，装屁爹！后来，班上的同学都说，张大个子把秦小路扛回家，秦小路她妈给张大个子擀面条，张大个子能吃，一口气吃了五碗。还学着秦小路她妈声音说，吃饱了吗？没吃饱还有。李黑蛋听得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跟亲眼见了样的，心想，吃那么多？咋不撑死你个张大个子！
　　 李黑蛋问奶奶，张大个子凭啥接秦小路呢？这回奶奶没那么多说辞了，反倒捂着他的嘴说，黑蛋，可不能到外头瞎说，这要是让张大个子他老婆知道了，非剁了你。李黑蛋又不明白了，张大个子接秦小路，他老婆剁我干啥？
　　 没几天又下雨，李黑蛋脱了衣服裹着书包，光着膀子往家跑，快到家门口了，看见张大个子的老婆披着一块塑料布拦在他面前，问他，看见我们家你大个子叔了没有？李黑蛋被雨浇得直哆嗦，想都没想，说，肯定在秦小路家吃面条呢。说完他接着跑，鞋壳里全是水，一跑噗嗤噗嗤响，他听着那噗嗤噗嗤声，一路笑到家。进了门，喝了奶奶熬得姜糖水，裹着被子念课文，念得是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念着念着就睡着了。
　　 睡到天亮。
　　 是个晴天。阳光直直照在窗子上，天蓝得让李黑蛋一抬头就舍不得挪开眼。奶奶不在，饭盒装好了，馒头扣在桌子上。李黑蛋懒得洗脸，背上书包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出跑。跑出大门，看见秦小路了。
　　 秦小路推着自行车。李黑蛋纳闷，好好的车子不骑？有病！他把脚步慢下来，跟在秦小路后面，一口一口咬馒头。雨后的早晨，静得要命，小虫子的叫声格外响亮，树叶碰着树叶，庄稼磕着庄稼，还有自己的两只裤脚相互扫着，嚓嚓，嚓嚓，李黑蛋总担心秦小路猛一回头就看见了他。可是秦小路始终没有回头，微风一吹，李黑蛋的耳朵听到了嘤嘤声，辨别了好久，他才确定，那是秦小路的哭声。
　　 李黑蛋从来没见过秦小路哭，听得有点心慌。不知道是该继续跟着，还是该上前问问秦小路怎么了？上前了又该说点啥呢？李黑蛋犯难了，索性就那么走着，路变得比以往要长。像是一步一步挪到学校门口的。
　　 学校门前那个大陡坡，秦小路往上推自行车，登山似的。李黑蛋趁机跑过去，手搭在后架子上。秦小路没回头，上了坡，一抹眼睛，说，我知道你在后面。
　　 嘿嘿。李黑蛋笑了，说，以后再下雨，别让张大个子扛你。我扛。秦小路说，你扛不动我。李黑蛋噔噔噔跑到车子前头，拍着胸脯说，我比张大个子有劲儿。秦小路说，行。李黑蛋摸摸她的自行车说，我扛你，你得让我骑你自行车。
　　 行。秦小路也没个表情。
　　 李黑蛋以为从此以后又能和秦小路一起玩了，还能骑她的自行车。他盼着快点下雨。晚上李黑蛋嚷着要听天气预报，就去赵大鹏家看电视。赵大鹏说，你听说了吗？秦小路家的玻璃全被张大个子的老婆砸了，秦小路她妈的头发还被张大个子的老婆给薅下去一撮。李黑蛋听了，心里不大得劲儿，总觉得秦小路家的玻璃被砸，和自己有关。
　　 李黑蛋特别想和秦小路道歉，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到了星期天，站在院子里看见秦小路拎着小水桶去河里捞蛤蜊，便也拎着小水桶去了。
　　 刚下过雨，水旷，蛤蜊不好捞，秦小路把裤管卷起来，踩着水来回走，李黑蛋干脆把长裤脱了，穿个小裤头跑来跑去。
　　 跑着跑着，秦小路叫住他，问，你长大了骑自行车进城干啥？李黑蛋抠一把泥糊在自己的脚面子上说，进城找个好看的媳妇。他又问秦小路，那你进城买花绫子干啥？秦小路想了想说，那我买花绫子找婆家。李黑蛋说，真不害臊。秦小路说，那你娶媳妇还不害臊呢。李黑蛋嘿嘿笑。笑完了看着秦小路，秦小路说，看我干啥？
　　 李黑蛋说，我想扛你一下。看看能不能扛起来。秦小路说，那我站在这，你扛我一下试试。李黑蛋就往秦小路跟前凑凑，从上瞅到下，从下瞅到上，腰一弯，抱住秦小路往肩上扛，试了好几次，扛不起来。秦小路说，你这样不对，你得抱我的腿。李黑蛋就又弯下去一点，这次，一使劲，秦小路趴在他的肩膀上了。李黑蛋说，扛起来了。秦小路从他身上滑下来，说，我知道你就是想骑我自行车。李黑蛋不好意思了，转身沿着河边跑。
　　 秦小路说，你想学自行车吗？
　　 我跑得可快了。李黑蛋说，弄得水花四下里飞。
　　 秦小路说，要想学，下个星期六晚上在这等我。李黑蛋停下来，挠着胳膊说，你真让我骑？秦小路说，我让你骑。李黑蛋发现秦小路的脸越来越像赵大鹏喝得牛奶了，就说，你喝过牛奶吗？秦小路说，喝过。李黑蛋说，那你脸上有牛奶味吗？他伸过头闻了闻秦小路的脸。秦小路说，有吗？李黑蛋说，有。
　　 这个时候，赵大鹏不知道从哪跳出来，两条腿叉在车子里，拍手打掌笑，可着嗓门喊，李黑蛋和秦小路亲嘴了！李黑蛋和秦小路亲嘴了！
　　 我没亲！秦小路撅着嘴，眼泪含在眼圈里。李黑蛋也说，我没亲。赵大鹏说，谁信？我都看见了。她还说让你骑！李黑蛋去打赵大鹏，赵大鹏骑上车子就跑，李黑蛋追，一直追到村口，听见赵大鹏还在喊，李黑蛋和秦小路亲嘴了！惹得两个赶着羊群回来的人咯咯笑，一个说，现在这孩子！另一个说，瞅瞅那黑蛋急得，八成是真亲了。
　　 秦小路哭得抽抽搭搭回了家。李黑蛋气得一个人在河边挖泥巴，垒了一座小房子，又搭了一座小桥，修了一条小水渠，把河里的水顺着小水渠，引到房子前的一个水坑里才回家。一进门，秦小路她妈坐在他家炕上哭。奶奶也在哭。见了李黑蛋，奶奶下了炕，一把拽过去，问，你都干啥了？秦小路她妈没等李黑蛋回答，抬手就是一巴掌，啪，拍在李黑蛋的脸上。李黑蛋捂着脸，你打我干啥？秦小路她妈说，你哪来那么多歪心思？李黑蛋拗，还问，你打我干啥？秦小路她妈用手指头点着他，看着奶奶说，瞅瞅，这嘴，多硬！奶奶说，打得就是你，多大？不学好了？李黑蛋捂着脸，呸秦小路她妈一口就跑。他说，我没亲就是没亲！奶奶去追，追不上，秦小路她妈说，平时你们大人骂我也就算了，欺负我闺女不行！这事不能这么了了！
　　 奶奶说，你想咋？秦小路她妈说，姑娘那么小，吓坏了。奶奶一听就明白了，说，多大点的孩子？你还想讹？秦小路她妈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多大点也不能占便宜。奶奶这回哭大了，嚷嚷着，我苦巴苦业拉扯大儿子，又拉扯孙子，一个孤老太太还让你一个不是个正装货欺负！秦小路她妈也哭，反正我也不是正装，就是打官司也不能便宜你们老李家。
　　 官司说打就打。村书记在高家堡，路远，奶奶走不动，秦小路她妈就自己去，去一趟，村书记不在家，再去一趟，村书记还不在家。秦小路她妈问村书记的老婆，那书记咋就那么忙呢？还是不是咱大伙的书记？还能不能给咱做主？那书记老婆也很为难，好话说了一箩筐，左一趟右一趟把秦小路她妈打发走了。她一走，村书记就从另一个房间里溜出来，说，榆村的事，懒得管。
　　 秦小路她妈也不是傻子，有天，东方刚放白，就骑自行车去了高家堡，蹲在村书记家大门守着。村子里黑漆模糊的，也没个人影，她怪害怕，贴着墙根坐下去，听有几声狗叫，还有几声鸡鸣，特冷清。有一个胡同里亮着灯火，腾腾热气从敞开的后窗子冒出来，她想那应该是做豆腐的，贪早起来磨豆子。天边一冒红，那灯火灭了，胡同里出来一个老头，推着独轮车，喊，豆……腐，豆……腐。村书记家的门有了响动，秦小路她妈扒着大门朝里看，见村书记一手拿着二大碗，一手拎着裤子对着墙头撒尿。尿了好大一阵，身子一抖，提着裤子喊，卖豆腐的。
　　 大门一开，秦小路她妈堵在那，村书记手里的二大碗差点没吓掉了。秦小路她妈说，你总忙，我就只能用这招了。村书记说，小孩亲嘴较哪门子的真？秦小路她妈说，较真！肯定要较真！你闺女被人亲了，你较不较真？卖豆腐的推车过来了，村书记捡了两块豆腐，说，你较真又咋较嘛？那老李家里穷得屁眼摇铃铛，叮当响。秦小路她妈说，我也不是非要钱，把名声给我正了。一说名声，卖豆腐的在一旁笑得直哆嗦。秦小路她妈说，我闺女的名声。村书记说，我管天管地，管不了别人拉屎放屁。
　　 这官司秦小路她妈输了。榆村的人更欢了。榆村的人说，黑蛋是个好孩子，还不是那秦小路随她妈？俗话说得好，老猫炕上睡，一辈传一辈。话里话外，好像是在夸李黑蛋呢，可听了还是别别扭扭的，弄得奶奶见人就溜着边走。秦小路她妈不管，见人就骂，骂李黑蛋是个有娘养没娘教的。骂张大个子媳妇是挨千刀的，下辈子死了投生哑巴，一辈子不会说话。骂榆村人都是杂种，说不定哪天遭报应，霍林河发大水，把一村子人都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