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爱】无极火(小说)
一
路是人走的,路不是人走的,路是车轮子滚的。无论是无穷镇进城挣钱的乡下人,还是从城里到无穷镇打工的高寒,不滚来便滚去。走路不再是谋生的过程,走路已是吃饱喝足后顶尖级的消闲。要温饱的人,就得狗撵慌了样去赶趟子,去东滚西滚。高寒先是滚自已的自行车,后来便滚师娘的摩托车,越滚越有兴味。
师娘的摩托车从来不让别人滚,“别人”是高寒的师傅。师傅是师娘的男人,逮了一纸契约的男人。师娘说他杀气重,一旦风驰电掣滚起来,那就由不得他也由不得这个世界了。师傅是杀猪匠,专与生命作对。
高寒骑了师娘那辆载人载服装面料的偏三轮,七分神气三分隐怯。遇上迎面而来的进城打工的无穷镇人,他便埋了脸,躲避他们扫刷过来的目光。盯他的人总爱抿嘴发出意味深长的笑。他们是进城找饭吃的农民,高寒初到月华时装店时,镇上人很稀奇,稀奇一个城里人到乡下找饭吃。稀奇之后。进城找饭吃的男人面对絮絮叨叨的婆娘,把胸脯拍得山响,城里男人也被我们挤兑到了乡下,凭什么还叽叽喳喳你男人长短!
高寒到师娘的时装店打工,见面的头句话说,我是厂里的描图员,会划线,会划最美的曲线。师娘便笑,笑得眼角的泪孕满了周围的眼纹。师娘说,放服装重要的是裁剪,裁剪最重要的基本功是划曲线,说笑中达成师徒协议,无契约也未行仪礼,规则尽在言语间。与师娘的协议,师傅是一张纸,高寒的是一句话,但从执行的过程看,高寒与师娘的协议更能经受历史的检验。
高寒拿心记师娘的话,见面时关于曲线的话题,高寒便铭记在心并付诸实践且精益求精,后来他的曲线划得极漂亮,照这些曲线翦裁出来的衣服,能使女人干瘪的乳房丰满,肥硕的变得坚挺,那些长的短的,方的扁的屁股,也会变得圆圆浑浑符合性美学。男人和女人激动人心的部位,也被他的曲线拥抱得更激动人心。当然,这一切是经过师娘的调教才开掘出的智慧。
其实,高寒来月毕时装店前,也足一个完人,五毛齐全,不少胳膊不少腿,论精气透发毛眼,说脑水盈满头顶天灵盖,寻根基就在城里,一粒现代文明浸泡着的城市种子,但偏偏这又是块不属于他的龙脉地,当他正要抽枝发芽时,供给他的养分却被截夺,由此他成了城市里多余的人。他悬波杂草挤出来的。他工作了三年的那座工厂里,不仅旷地疯长杂草,
车间也成了草的迁居地。两年前,21岁的他不得不离开杂草疯长,鼠蛇出没,已不容他立身安命的厂区时,他面向那些高楼,那些机器行了长长的注目礼。最后几分种,他的视线模糊了,他依稀看见齐膝的草梢,就在厂领导胀得圆乎乎的肚侪眼前拂来拂去。杂草在寂静的厂区、车间玩腻后,试图要从那黑乎乎的眼洞里再寻点乐趣或掘出点玉液琼浆。据说通过那黑洞,不难发现美酒佳肴和粉女。
不占地利,高寒有人和。就在厂里杂草疯长之时,一个极其平淡的日子,高寒仍忠诚地呆在工厂技术科设计室里,描那些不可能生产的产品图纸。承包修建厂里新办公楼的包工头仝雷闯了进来,请高寒帮他重描一张污损的基建图。高寒看他满头流汗,便兑盆温热水请他擦脸。这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令长期习惯相互利用的仝雷好生感动。
仝雷一生闯荡江湖,不仅见识广,亦是性情中人。仝雷咕嘟嘟灌下瓶矿泉水,手一扬,透明的瓶子便飞出窗外,滚进草棵。抹去阔嘴上的水滴,仝雷两只突兀的豹眼便铅球样掷向高寒。
这卵工厂,我断定不久就只长草不长人了。你娃嫩水水的,不至于就在这里画草吧?你不要拗起城里人的架子,有钱才有架子。我是无穷镇的人,无穷镇的农民,比你怎样?你们厂领导对我比对你亲热百倍。
仝雷的豹子眼由冰凉的铅球变成了两团燃烧的火。我看过一本预测学方面的书,书上说下世纪中国的时装将直接挑战意大利和巴黎。无穷镇有个月华时装店,你去了就奠定了日后飞黄腾达的根基。服装裁剪要描图划线,你去那里进的是方便之门。时装店的老板是个女人,叫月华,时装是艺术,女人也是艺术,我介绍你到月华时装店去,是我喜欢艺术。
高寒阴笑,笑仝雷的话但不笑这个人。高寒不笑时便想,再呆在厂里,也许真要画草了。于是他去了无穷镇。
这是川西平原一一个秋天的早晨,一一个烟尘迷蒙,天不高气不爽毫无诗意的早晨。田野空荡,除敞落的农院,便只有一堆堆骷髅般的黑色灰烬。农民收了稻子,一把火烧去了稻草。秋雨还未来临,灰烬冒着缕缕青烟。高寒清楚灰烬下是一座座活的小火山,那里面的热能足以炖烂老母鸡,煨烂老牛筋。谁去捅一下,里面就会窜出无数精灵,人称“火老鸹”。火老鸹会飘扬得很高很远,歇在哪里,哪里就有灾难。这是无穷镇那位缺牙巴老太婆说的,她常到月华时装店。
昨夜高寒躺在城里,躺在那架还残存着母亲暗红色血痕的老床上。那些斑斑点点的血痕渐渐成了火老鸹,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整整一个秋凉夜,本是他延续往日甜梦香梦的时刻,却被火老鸹搅得全成了鬼魅魍魉。高寒不知道这些火老鸹会落在何处,灾难会降在何处。
高寒很少失眠。初到月华时装店时他失眠过,但那是有根有底的失眠。他的铺在师娘师傅的隔壁,一堵薄墙隔出两个世界。夜里墙那边常闹些来路不明的响动,碰撞得高寒心跳筋跳。
一次他忍不住提出换间屋睡觉,师娘发怔扩大眼睛探询。他答屋里耗子多。师娘说没这个感觉。他还有话刚拢喉咙,师娘先开了口,那么养只猫,买女猫,女猫顾家,只逮自家屋里的耗子。高寒想,有了女猫便会招惹男猫,如此夜夜好戏,岂还有做梦的空间?但话终未出口,他觉得事情虽单纯,但真要阐释起来却极复杂。后来师娘也忘了买女猫的事。沉默不等于他获得了安静,就象那田里的灰烬,看去死寂寂的,但只要一捅,就会飞出预示灾难的火老鸹。
昨夜的失眠怪兮兮的,那火老鸹飘来飘去,无因无果,无缘份无住处。直至小商小贩“蒸气馒头酸辣粉”的吆喝刺破黎明前的黑暗,高寒才象摄影师对准了焦距,模糊的影像突然清晰起来。他看见一只火老鸹落在月华时装店,那火老鸹划出的弧线,清晰明亮地映进他的脑门。
他象闪动快门样,陡地从床上弹到了床下,边穿衣边发动了师娘那辆偏三轮。
不知何时起,高寒开始牵挂无穷镇,牵挂月华时装店。这牵挂不是来自劳动手册的约定,更不是来自岗位责任制的条款,这是一种灵魂的扯绊,一种由衷的情思。这情思象川西平原秋天的雾,弥弥漫漫,润着高寒的毛孔血管神经。这次牵挂来得特别,来得突然,来得猛烈。他怀疑那天中午的事还在冥冥中牵动他的思绪。
中午,师傅一口一口悠悠地呷着洒,师娘一粒一粒往嘴里数饭,气氛安宁祥和。突然,空气振荡起来,师傅的目光刷地抓住师娘。师娘很敏感,嘴角先荡出一丝羞涩的笑,然后劝师傅少迷动精动气的事,说吃了饭要给顾客赶件衣服,没时间陪他睡午觉。师傅一把逮住师娘的膀子,闷声闷气憋出句话,要是有人想强奸你咋办?
疯了疯了。师娘说着夺过师傅的酒杯。
要是用刀逼你喃?
那就强奸嘛!师娘笑着起身走了。
师傅仰脖一口干了满杯洒。
师娘漂亮,漂亮得谁都想强奸她,不想强奸师娘的男人,不是阳萎也是阉割了的男人。师娘绝美,美得意淫她的念头也难以萌发。意淫师娘的男人,不是人渣便是人屎。师娘是韵味是文采,师娘不画妆是清水芙蓉,画妆后是碧空彩虹。但师娘偏偏落在了师傅手中。
师傅叫什么?师傅不懂人们穿衣穿裤是区别野蛮或文明的标志,师傅懂剥皮,剥猪皮。师傅是猪血猪毛猪屎,是镇上响档档硬帮帮的刀儿匠。看师傅杀猪,能体悟到“生命在呼吸问”的真谛。师傅左手扳猪嘴,右腕攥尖刀,照鼓动的猪脖子哧地捅进去,顺势用刀一理,旋即抽出,一股汪汪的鲜血便暴涌暴出。猪哼哼两声便安祥如定。一刀断命脉,师傅绝没有补刀的道理。师傅还是猪鞭汤,雪白雪白含胡椒昧的猪鞭汤。师傅过去不喝猪鞭汤,直至两年前,师傅师娘结婚十周年纪念日过得清汤寡水后,师傅便开始喝猪鞭汤。师傅师娘精心耕耘十余年,既不开花也不结果,有人给师傅开出一剂良方,喝猪鞭汤管事。师傅就喝猪鞭汤上瘾。新鲜的猪鞭粉红粉红,软沓沓滑腻腻,一根筷子样细长的管子。师傅从猪肚皮上扯下来,一条一条粘墙上风干。风干的猪鞭可保存三年五年,师傅准备打持久战。师傅深信愚公能移山,于是天天喝汤汤不止。,
师傅喝汤,先是用调羹舀了细抿,待汤微温后,便举碗咕嘟咕嘟一气倾进肚腹。整个过程,有浅滩细流亦有高山瀑布,但高寒缺少欣赏力,每每见了,肠胃里便有股臊气翻来搅去,与腹中遗存了二十余年的动物尸臭,五谷杂粮的霉味混凝成毒气弹化学弹。高寒担心一旦输入正确密码,毒弹便要发射出去。不使无辜生灵涂炭,高寒特别购条牛皮宽腰带,死死压住皮囊上的窍门。
高寒看见包工头仝雷也有股臊气,从两只豹眼里突突外冒,呼呼地围着师娘旋。仝雷说他不干捂捂盖盖的活儿,他最赞成开放,他说一脉不通,周身不安。他能够承包修建高寒厂里那幢办公楼,不是运气而是他开放的结果。他不仅跑上窜下,大颗大颗流汗,而且还撞开冰凉的防盗门,往里面的洞穴大股大股地“放血”,他的“血”养活了黄皮寡瘦的厂领导们。不放这些“血”,他会被堵塞在无穷镇死掉烂掉。仝雷七窍通泰,流水不腐,近50岁的人了还是年轻人的皮色。
在这个世纪末的年代里,人藏鬼形,鬼藏人形,再稀奇的事也不稀奇,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仝雷与他高寒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但仝雷帮了他,帮他来到无穷镇,让他那颗灰蒙蒙的心在师娘的身边抹拭得亮铮铮的。对仝雷那双游移在月华时装店的豹眼,又使他有种难以言状的不自在。
高寒加大油门,很快进了乾坤渡,摩托车带起的疾风压得路边的野草弯腰垂头。过了乾坤渡就是无穷镇。
二
乾坤渡曾是鸭子河上最辉煌的渡口。很久以前,无论下游上来的盐船丝绸船,还足上游下去的粮船叶子烟船,都会在这里停船歇息,蓄势待发。入夜,上百条船桅上的串串灯笼,燃亮了方圆十里的乾坤渡。虽说是短暂停留,但有人的地方就有人的故事。乾坤渡上除了漕帮盐帮的人,也少不了其他营生的三教九流,故事也就多得如乾坤渡上那片芭茅林,一蓬一蓬挤着连着。虽然乾坤渡已不再有船,也不再需要船,但有魂有魄的故事并没有被乾坤渡历史的风吹跑洗掉。师娘给高寒讲了一个发生在乾坤渡的故事,一个和尚与绣花女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和发展是平淡的,故事的高潮则是大红颜料描绘出来的。师娘说那是一个太阳落山时血红血红的黄昏,绣花女用血红血红的舌头引诱着和尚。和尚穿着血红血红的袈娑,舌头摆动袈娑就摆动。舌头摇摇摆摆到了乾坤渡,袈娑也飘飘忽忽到了乾坤渡。舌头躺在了沙滩上,袈裟也就软落在沙滩上。沙滩顿时成了血红血红的沙滩。
绣花女对和尚说,这沙滩是她母亲小产时染红的,母亲与黄色最有缘,所以到寺里绣黄亮的蟠旗宝带,不料欢喜佛真给她添了“喜”。母亲不愿血光污败了宝刹里黄澄澄的宝贝,便来到荒郊成了孤魂。和尚心存一念,已不知绣花女的弦外之音,只想到老女人去了,小女人来了。那血管便迅速膨胀起来,白净的皮肤顿时成了血红的皮肤。说话问绣花女一边轻抚着和尚,一边就从兜肚坐摸出把剪刀,张剪就断了和尚正坚挺的命根。
后来绣花女被官衙抓起米,大老爷说替母雪耻可以棒打杖毙那和尚,但一个如花女子偏要了男人命根,这不仅是蔑视男人,蔑视人道,更是蔑视天道。大老爷要维护天地人道,便将绣花女推到乾坤渡寸斩。刽子手一刀一刀割绣花女,割眼皮割乳房割阴唇,然后再割脸割肚皮割臀部,完整的绣花女被割成一块一块的绣花女。郐子手把一块一块的绣花女扔进了鸭予河,鸭子河成了血红血红的鸭子河。河里叼鱼的鱼老鸹也成了血红血红的鱼老鸹。
高寒边踩缝纫机边听完了这个故事。师娘讲故事的时候,在高寒旁边拿了把很特别的裁剪剪衣片。那是师娘请无穷镇最有名的老铁匠锻造的。裁剪长尺五左右,超过市场上销售的特大号裁剪。老铁匠锻打了三天,加了三种钢,淬了三次火,刀刃绿幽幽的泛着寒光。无论是厚重的棉布还是薄如蝉翼的丝绸,一剪下去,不卡刃不带料。有时师娘根本不捏合刀把,张了翦刀推过去,布料便自然分断。师娘的手虽然秀气,但剪刀锋利,师娘用起来依然如行云流水般舒畅,不显丝毫笨重粗拙。师娘说若她当年在世,就用这把剪刀剪那大老爷的嘴皮子。听得入味,高寒便拍案说师娘有男子汉气慨。话音未落,机针便轧进了高寒的指头。高寒吼一声遭了,呲牙盯住左手冒血的指头。师娘转身抓住高寒的指头,便放嘴里啜噙。师娘吐口血水说,人嘴毒气大,以毒攻毒,不用涂药,这指头也不会发炎肿大。这是师娘学缝纫时被针轧出来的经验。
那一刻,师娘象舔犊的母牛。其实这种感觉在他到月华时装店的头一个冬天便产生过。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对他又是一个特别温暖的冬天。时装店是开门铺子,冬天的寒气一刻不停往里灌,剪刀尺子,面料缝纫机,没有一样不冰凉寒手。高寒初来,不晓得手脚保暖,寒潮一到,高寒的手指手背长出了一砣一团的冻疮,天气稍暖便奇痒难耐。他被折腾得坐不稳,站不住,睡不香。一个空闲的晚上,察觉他痛苦的师娘叫他坐在对面,拉过他的手放在温热的腿部。师娘用暖融融的小手在他的冻疮上揉着搓着,直到发热发烫,师娘再将他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襟,紧贴她热烘烘的小腹。师娘说捂散的冻疮以后不会复发,小时侯她母亲就这样治好了她的冻疮,30多年没有再长过。那会儿高寒真想拜给师娘做干儿子,但另一个念头强悍地排挤了这想法。他和师娘虽然距离12年,但他只想叫师娘为姐姐,渴望以同辈身份与师娘分享阳光下的一切。不知冻疮发痒,还是他被思绪所激动,总之,他的手背在师娘富订弹性的腹部上磨蹭了两下。那时他发现有缕柔柔的光从师娘眼里泻出来,就象一首看得见的小夜曲。从此他不再听音乐,他只看音乐,看师娘身上流动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