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小Ｄ坐在医院门前的国道旁，遥望故乡，禁不住黯然神伤。明天是父亲两周年祭日，他不知道在异地他乡，该如何祭奠自己的亲人。
　　 傍晚的时候，他给家里人通了个电话，恰好母亲在，大姐、二姐和家里至亲至近的人都在，一句话未说完，不争气的泪水便泉涌而出。
　　 母亲关心的是儿子的身体，说孩儿啊，无论如何，你都得把身体看好了再回来，家里的事你别管！姊妹们也都劝小Ｄ不必挂念什么，只管治病要紧。父亲的事由他们操办！
　　 小Ｄ什么也说不出来，关掉了手机，只身在他乡的野外踯躅徘徊。
　　 晚八点的钟声响过多时了，小Ｄ不自觉间来到了遂平县城，在一家小店铺门前停了下来，他摸了摸口袋，还有十几块硬币，便走了进去，买了一包古檀佛香，一包花生米，一包瓜子和四棵桔子果儿，他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为父亲的祭日上一柱香。
　　 可是地点选在哪里呢？野外是万万不能去的，异地他乡，谁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在游荡。他不想因了自己的一柱信香引来父灵的同时也招来许多饿鬼。他想找一个没有任何干扰的净土，一个人和父亲安静地呆一会儿。
　　 他想到了佛家的善与众神的恩，便走到医院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撮土成丘，摆上简单的祭品，祈求遂平城隍网开一面，允许父灵来此享用，又祈求医院里的药神给父亲一纸赦令，让他平安地驾临。然后，小Ｄ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黄果树牌的素白香烟，轻轻燃上，放在信香的后面，等父亲来品尝。他知道父亲一生艰辛，常吸自家种的旱烟沫子，就是抽纸烟，也是很便宜的那种，今天该换换口味，抽儿子一支上好的烟草吧！
　　 小Ｄ静静地注视着那支烟。看看是灭了还是一直燃下去，因为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父亲是否来临。
　　 还好，那支烟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燃得很好，没有灭下去的迹象。于是小Ｄ磕了三个头，擦干脸上的泪水，为父亲唱起了他生前最爱听的河南坠子：
　　 小罗成打马回府去，脱去官服换便装，不带仆从出门去，要找先生算流年。先生一见罗成到，就知道他有意找麻烦，只见先生微微笑，遥指招牌笑开言呐……
　　 此时的小Ｄ，早已是泣不成声，难成曲调了。在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父亲似睡非睡地坐在罗圈椅里，痴痴听书的模样！
　　 那是一生辛苦的父亲呵，那是入戏入神的父亲。
　　 从记事那天起，小Ｄ就在父亲的故事里泡着，一遍又一遍地听，一遍又一遍地记，那里面有父亲一生的智慧和经历，有父亲一生的快乐和辛酸……
　　 父亲不识字，八岁上就到了我母亲家里做了童工。老日来到嵩洲以前，母亲的娘家也是高门大户，祖上出过布政司，也出过太学生，拉过翰林的（我们这里叫进入翰林院的学子叫拉翰林），家里更是田产千顷，骡马成群。父亲要做的就是放牧那些骡马。每逢雨天节假，父亲便陪着同龄的、正读私塾的舅舅，听他讲古。父亲天生的记忆好，在舅舅念书时默默记下了《三国志》、《英烈传》里的很多故事，虽然认不得字，可道理门清，心算也学得象模象样。这样日子一直过得日本人侵入嵩城。母亲是姥姥家里的独女，为了在“跑老日”时有个照料，父亲就成了母亲的挑夫，担着行礼，陪着母亲四处躲避日本人的袭扰。老日走后，嵩洲解放，父母也日久生情，便结了连理。接着便是土改、吃食堂和文革，父亲因为母亲家世的原因，一直受着政策性的和世俗的各种困扰。为了生计，父亲偷偷到更大的山里做副业，想方设法的弄一点钱补贴生活。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等等的罪名没少加在头。但不管怎样，我们姊妹六个都在父亲的佑护下完成了学业，甚至我们姊妹中还出三个大学生，这在当时的农村，是足以让人自豪的。
　　 改革了，开放了，家里的生活好了，父亲最大的幸福就是买一台收录机，从那里可以学习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闲暇的时候，复述给我们听。我们很嫌父亲的唠叨，因为很多都是我们比他先知道的，可父亲依旧地讲着，里面还夹杂着自己的感悟和阅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我们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赡养二老的能力，可父亲却患上了脑梗，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僵卧三年后默默离家远去……
　　 转眼两年，而现在的小Ｄ，该从哪里聆听父亲的声音？
　　 呜呜咽咽的曲调从小Ｄ的口中漫无目的的流出，他只知道那些都是父亲爱听，只知道父亲就是那样唱的，无关内容的对错，无关内容的长短，一声接着一声。
　　 夜还是那样的暗，豫东平原上常见的冷风不时钻透小Ｄ那单薄的外衣袭入体内，他哆嗦了一下，发现为父亲点燃的香烟早已燃到了尽头，烟灰高高地、蓬松地保持着原来的线条，未被那夜风吹落一片。小Ｄ收了抑哑的曲调，呆呆地坐在那里，继续回想着儿时的一幕一幕。
　　 寒鸟的一声啼叫惊醒了小Ｄ，他折起身，揉揉麻木的双膝，收了祭品。他想也许就在今夜，父亲会在睡梦里与他共度这寂寥的寒夜吧！那时的情景定会是十分的让人感动。
　　 他期待着那亲切而又醇厚的声音，期待着那强壮而又温和的臂膀，在异地他乡，这个不起眼的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