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傻傻的二爷(小说)
二爷在鸭公村的况氏大家族中,排行老二,在村里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村长。为人既憨厚老实,又知书识礼,更喜欢仗义行事,乐于助人。因爹妈死得早,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但鸭公村的人们总喜欢把他称为况二爷,简称二爷。每当人们叫二爷的时候,他心里总是乐滋滋的,可是,每当况傻傻叫他二爷的时候,他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
鸭公村坐落在重庆涪陵境内长江北岸的一个大山坡上。不大,宁静而别致,风景秀丽。
多少年来,一大片翠绿的斑竹和无数棵高大的桐子树在村子周围无所顾忌地向上生长……生长……,无数只白鹤在村子上空嬉戏追逐,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鸭公村因有一座气势恢宏的鸭公庙而得名。据说这里曾是香客云集之地,古色古香,古木参天。高大雄伟的建筑大都是些木质建构,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美不胜收。鸭公庙正门外有几口硕大的青砂石石缸常年矗立于此。在庙堂四周的龙骨石墙壁上刻有九龙戏珠,嫦娥奔月,后羿射日等等,画面栩栩如生,线条细若游丝、美轮美奂……尤其是庙堂里的那两尊重达数吨的大佛石像,眉目清秀,目光如炬……
只可惜鸭公庙在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之后,庙里的一切被当成了牛鬼蛇神,现在大都不复存在……佛像被力大无穷的劳苦大众合力推倒,滚进了波涛汹涌的长江,几口大石缸被人五花大绑后悉数抬走……人民政府在此成立了鸭公小学,庙堂成了孩子们学习的天堂……唯有墙壁上的那些画,在被人为涂上一层洁白的生石灰后,在下雨天依旧清晰可见……
况二爷和他的结发妻子二婆婆曾经都是鸭公村小的一名民办教师。他们育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只不过孩子们在长大之后就带着各自最初的、最甜美的梦想;带着一向与人为善、勤劳俭朴的二婆婆一同去了风景如画的澳大利亚。至于他们为啥不带二爷一同前往?听村子里的常年杵着斑竹拐杖的几个老人说,主要有三个原因,其实这几个原因,都是关于二爷自己的,他们说二爷的眼睛虽大却不好使,在外面根本分辨不了东西南北中,耳朵虽长却也有点背,走在马路上,有时根本听不到汽车的喇叭声,尤其是二爷的那双丑得令人窒息的香港脚,不知何时已患上了类风湿的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于是,孤苦伶仃的二爷经常在喝酒后,紧紧扶着那副爱不释手的老花镜,生怕它跌落在自己柔弱的心坎上,时时感觉到老祖先人遗留下来的整栋木质结构的、十分孤寂的老房子都在起劲地抖。
其实,令二爷自鸣得意的随身物件,要数他那支常年别在胸前宽大的衣服口袋里的黑得发亮的英雄牌铱金笔,那是他被辞退的前一天上午才在乡镇上惟一的一个文化商品店买的,本想等到第二天开学后,自己要用它好好地教教孩子们,书写美好的未来,描绘华丽的人生。可令他没想到,漂亮的英雄钢笔第二天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就毫无征兆地被穿着笔挺的中山服的学校领导直接宣布辞退。至此以后,他就回家务农,带领鸭公村的农民,奋战大山坡,兴修水利,改土造田……在二十五年前的那次民主选举中,他以绝对的优势当上了鸭公村的一村之长。从此,就算在月光下,他也要照样用那支英雄铱金笔写写画画,有时还对着寂静的夜空,大声地背着他一辈子都不曾忘记的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和李白的《将进酒》。只是年过半百的他,从来不爱打理自己乱蓬蓬的花白胡子和茶色老花镜,以致在老花镜的两张厚厚的玻璃镜片上终年积满了不少油性的灰。
二爷教书时主要教孩子们的语文和美术,二婆婆则教孩子们的数学和音乐。他们对村里的每个娃娃都很有感情。每个孩子都视如己出,倍爱有加。尤其是对同院子的、说话特别说得晚的、患有小儿麻痹症的、他幺爸家的小兄弟况傻傻,从来都没有把他当过外人。尽管傻傻的实际年龄要比二爷小二十岁。可他从来不把二爷称为哥哥,一直跟着别人叫他二爷,尽管叫得十分吃力,但叫得特别响,特别脆。二爷知道傻傻是一个先天的具有语言障碍的孩子,也就无所谓。
稍稍令人欣慰的是,聪明的傻傻自学编成了钓鱼用的竹笼子,平素时他以编竹笼子为乐,这不,前几天还特地送了他认为是编得最好的一个给二爷,用来钓鱼用。
傻傻的父母是在三年前的一个赶场天,在巴掌大的小镇上卖自家自留地生产的良种糯玉米时,不慎被一个喝了酒的、开着红色保时捷跑车的土豪倒车时,撞倒后离世的,傻傻也因此获得了一笔为数不小的抚恤金。
二爷觉得,傻傻自从失去双亲后,似乎变得更傻了。可以说,已经傻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整天没精打采的,常常胡言乱语。一旦有人提到土豪二字,他就情绪失控,撕破脸皮地大声叫骂。
“讨……厌……我要打死他,打死他。死土豪,烂人渣。喝醉了……酒还开车,不是人渣,是……是啥东西?难不成是长江大河的细……细米虾虾?对,是细……细米虾虾。”
他似乎还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双亲已经离世,因为,从来都不会做饭的他,自那次车祸后,他几乎天天都要坚持为父母煮一晚米汤似的红苕稀饭,并端至坟前,虔诚地请父母起来慢慢品尝他自己做的美味佳肴。当然,陪同他一起去的,还有傻傻父母生前特别喜欢的那条名叫万万的土狗,只是万万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长着绿锈的铜铃铛还不时地在寂静的墓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的确叫人听起来背沟发麻,害怕至极。
有时,人们真的想不明白,傻傻为什么要在狗的脖子上,又给它挂上一个枣红色的木头盒子,因为傻傻的父亲先前给万万脖子上挂上的铜质铃铛还是好好的……
二爷见此,痛在心里。于是,他认真地想,要彻底改变傻傻目前的生活现状,就一定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赶快成家立业。如果长此以往,这个傻傻的小兄弟,恐怕迟早都要出事的。
于是,农忙之余,二爷为了傻傻的婚事,便开始四处张罗,八方求人说媒。可是,说句老实话,令二爷十分犯愁的是,在长江边的鸭公村,田间地头,除了见风就长的榨菜疙瘩,还是榨菜疙瘩。虽然鸭公村不是特别富有,可仍有许多好手好脚的、帅气十足的小伙子到了成家立业之时,仍未娶妻生子,更何况自家的小兄弟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子呢。
二爷有时想到,命运似乎对傻傻一家特别不公,傻傻的父母同时去世。傻傻先天的语言障碍不说,他的背脊骨也十分弯曲,所以,许多事情对二爷来说,真的是是爱莫能助。
因此,二爷而今眼目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赶紧想办法为傻傻张罗婚事。可是,张罗了很久,也没有一丝希望,直到今年春节后,刚卖完青菜头的某一个十分清闲的上午,一个驼背的媒婆急匆匆地带着一位容貌娇好的、名叫朱莎莎的姑娘来到了鸭公村,径直走到二爷家,坐在由石地板铺就的十分凉快的大堂屋的一条宽板凳上、叫他无论如何都要为傻傻的婚事帮忙做主时,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驼背的媒婆姓秦名素洁,人称秦大姐,其夫也姓况,住在山那边,以贩卖大水牛为生,夫妻二人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年轻时骗吃骗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爷教书时对他们的不雅行为也早有耳闻。
对此,二爷在脸上并没有立即表现出来那种特别喜出望外的表情。因为他觉得,朱莎莎的脸庞如此干净,身材也如此性感标致,加上驼背媒婆从前的所作所为,真令二爷满脸疑惑。心想,莫非秦大姐这次前来也是为了钱,才找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假装前来相亲,实际上是前来骗婚的吧!
于是,二爷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故意干咳几声,对着驼背媒婆阴沉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脸。“秦大姐,我们关着门是一家人,请你直接告诉我,你说,你带这位标致的姑娘来鸭公村到底想干啥?不,这次你要多少辛苦费?明人不说暗话,你说个数,无论多少,我都要帮傻傻给。”此时,许多喜欢看热闹的人特意放下手中的农活赶来了。大家挤在二爷大门边看稀奇。
“干啥?哎哟哟,我们尊敬的老村长,不,况二爷,我要干啥,你该不会不知道?”
“驼背媒婆,不,秦素洁,你这个死骗子。你过去骗了多少人,你掰起手指头算过吗?”一个带着烂毡帽的、名叫癞子三的小伙子怒气冲冲地说。
“你也是,你替谁打抱不平?宽厚仁慈之心跑到哪里去了?癞子三,人家已经改邪归正了。”
“鬼晓得她是不是改正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
“哈哈哈,况家的大傻儿就要娶媳妇了。”刚刚从长江边洗完衣服的几个漂亮的农家妇女有说有笑地赶紧过来凑热闹。
“哎哟哟。现在的社会,有钱人和没钱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们睁大眼睛瞧瞧,傻傻长得像个啥,长不长,短不短,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现在手里有几十万块钱了,漂亮的媳妇就自动送上们了。”
“对,这叫见钱眼开。”
“我听说那个女孩还不到三十岁。挺年轻的,长得挺好看。模样清清秀秀不说,还十分贤惠。”
“双腿修长,长发飘飘!”
“只是皮肤有点黑。”
“十分标致、性感迷人,瓜子脸、脸盘子长得俊俏得很。皮肤黑,健康色。”
“姐妹们,记得把自家的那口子一定要看紧一点,否则,一不小心那些坏家伙的魂肯定会被这个死妖精看一眼就被勾走。我想,我要是一个男人,肯定跟世上那些好色的老男人一样,见了朱莎莎这个漂亮的死狐狸、小妖精,也会真心喜欢的!哈哈哈哈!”
“不过,听说她爹妈早就死了,怪可怜的。家里的农活都是她干,长年累月地像个大男人那样犁田耙田,栽秧割谷,挑水拿柴,样样能干。”
“乱说,她的亲爹的确是死了,可她漂亮的妈妈现在还在。”
“不过,大家还是要帮忙注意点,提高警惕,驼背媒婆这种人口是心非,多半不怀什么好意。”
“秦媒婆和她那做水牛生意的丈夫前几年不是被关进鸡圈里去了吗?”
“是的,那是她伙同他丈夫以骗婚的方式骗得山那边的一个帅气的小牛老板跳进了波涛汹涌的长江。”
“只不过他们这种小骗子,比起市面上那些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大骗子来说,简直就是长江大河里的一粒细米虾虾。就算再次被人民警察请了进去,也许依旧关不了多久。”
“莎莎这姑娘模样看是好看,大眼睛、尖鼻子、小嘴巴,可惜我听山那边的贾驼背医生说她是个疯子,而且,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呢。”有个纳着大喜字鞋底的少妇故意埋着头故意压低声音地说。
“娶个疯子,恐怕法律上不允许。”
“哎哟哟,癞子三,说话小声点。莫让二爷听到。”
“法律有啥不允许?要想结婚,只要符合咱们婚姻法的规定,更为重要的是,男女双方一定要你情我愿。”
“放心,放心,二爷的耳朵真的有点背,十米开外肯定听不到,嘻嘻嘻……”常年戴着一顶烂毡帽的癞子三低声回应道,然后,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自己为啥没有傻傻那么好的运气,整天悠闲自在、无忧无虑。到头来,还能娶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当老婆。”
“癞子三,只要你肯努力,或者说,在你的衣服口袋鼓起来的那一天,老天爷自会开恩的,它会把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到你手上,让你挑,由你选。”
“哈哈哈,但愿如此。”一想到今后自己也会遇上大把大把的如花似玉的姑娘时,癞子三吞了吞口水,心里高兴极了,满嘴里打着响亮的哈哈。
“疯子加傻子,生个儿子会不会又疯又傻……”
“哎呀呀,我真不敢想象他们将来生了宝宝,会是啥样子?”
“说啥呢?积点口德行不行?大惊小怪的!你们真是一群无事生非的家伙。”二爷快速地取下老花镜,试图用右手上的两根手指努力拭去镜片上油性的灰,在花白的胡子里藏满了诸多不高兴。
“哈哈哈,你们说,他们这种日子今后该怎么过哟?”一个中性打扮的少妇真心为傻傻的未来担心。
驼背媒婆扬起细细的眉毛,白了那些说牢骚话的人几眼。
“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过?他们自己的日子自己过。没听说过?要过渡,自划船,要喝酒,自开钱。”
“对对对,言之有理,说得好,说得妙。自己的人生,自己去经营。自己的路,自己去走。”二爷起劲地鼓红了手掌。
“说得好,说得妙。二爷,你说得我这榆木疙瘩也开了窍。”有人拿着今天早上才从村委会办公室取得的崭新的低保证明,拍着手掌大声地吼了起来。
“二爷,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把鸭公村今年唯一的一个低保名额就给了我。我们全家人都要感谢你。”
“榆木疙瘩,有啥感谢的,非要感谢的话就等你家宝贝小疙瘩今年考上大学再说,好不好?”
“可是,为啥神通广大的二爷不帮忙给傻傻弄一个低保证?”
“二爷肯定有点傻!自家兄弟不帮帮外人!”
“那是,一村之长办个低保证应该是举手之劳。”
“二爷说,傻傻有几十万的抚血金在手,衣食暂时无忧,所以低保证暂时用不着。”
“所以我说,二爷是个大好人,是我们铁面无私的好村长。人人都喜欢他这种傻傻的村长。”秦素洁拍着手掌接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