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四明山往事(散文)
江哥,是我的本家堂哥,在老家四明山上场村,我住西院,他住东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都在老家生活,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就连吃饭,大家都要从家里把碗端出来在村中的槐树场一起吃。
那个时候,我们对于江哥是仰视的,他有几个特点,全村第一个穿带有毛毛领子的小大衣;第一个戴30块钱的南京钟山手表;第一个早上用茶缸刷牙。有老汉骂笑说,你嘴吃啥脏东西了,还要用这东西洗洗?江哥说,你知道个求,你才五十多,狗牙咋都掉了?人家县里干部天天刷牙,七八十岁还满口白花花的牙。
江哥生于解放前夕,我和他相差十几岁。到文革时,他正在上初中,他就参加了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他带领一帮人把很多家的老牌位都扔到火堆里烧了。看见旧书就没收,实际上是拿回家放在床头自己看。有很多很多书,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金光大道》、《创业》、《林海雪原》、《红岩》、《青春之歌》以及一些连环画。他因为爱读书,才收藏这些书。但他没有时间读书,他当时已经担任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副支书,兼任大队基建队队长,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负责人,工作十分繁忙。我爱看书,就趁他不在家,给我娘打个招呼,就钻到他的一坡厦房子里看书。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吧,江哥看我爱看书,就特批我可以把书带回家放牛时看看,我很高兴,就把书拿跑了。
放牛看书有一个弊病,就是已入迷就把牛忘了。牛就跑到队里地里吃庄稼,多次受到家长责骂。江哥就说,你黑的就来我家住吧,我的煤油灯戴有玻璃罩子,亮堂堂,熬油就熬油。你在家里熬油我叔还说你哩。
江哥与一个老娘一起生活,老娘老了说他他也不听。我晚上看书看到很晚,江哥都不知道窜哪里去了。有时候我问你半夜三更去哪里了。他嗤嗤笑说,我去开会了,一打三反,整党建党,搞运动哩。有时候,他神秘兮兮对我说,做啥去了,搞对象了。我这么大岁数了,三十好几了,人家娃女都一大窝了,我还光尾巴溜猴,咋弄?我问,搞成了没有?他说,成他妈逼,都嫌咱家穷。眼窝子都高呀,要三转一响。
在我记忆中,他只带回来一个女的,说是鸟桥什么地方人,在他家吃顿饭就走了。江哥的眼光其实很高,一般女孩子他都不放在眼里,瞅的都是人尖子。在基建队,他老帮助几个女尖子的忙。让她们少干活,还多记工分。这几个女孩子也贱,冷了,要披江哥的小大衣,还要戴戴他的钟山表,显划一下。人都说,死江子要吃天鹅肉哩。
江哥吃饭很讲究,夏天,吃甜面叶,他也要弄一盘酸黄菜,端上到槐树场去吃,做派就像个公社干部一样。他家的床,被褥少有拆洗,汗腥味很大。但为了看书,我就忍了下来。
又一次,他问我,你能不能看懂小说?我看小说,都看里面有没有搞男女关系的?有的写的隐隐约约,不解馋,将来你要当作家,把这方面写透,看着美着哩。当时,我只有十几岁,什么什么?我想,他是一个很革命的副支书,其实,骨子里还是需要性爱的滋润。
还有一天,我和同学挖斗去上学,走到老代沟后坡,看见江哥从山上下来。挖斗手里拿着一条从水塘逮小野鸡项蛇在玩。挖斗说,江哥支书怕长虫,咱吓他吧。我说,不敢咬住他了。挖斗说,我把蛇捏死,弄个死长虫吓吓他。他就把蛇捏死,然后缠绕在里边一丛青蒿上。
江哥一路小跑,挖斗喊,你到路边看看,我有个东西掉在青蒿上。江哥信以为真,凑近一看,原是一条长虫。他惊叫一声,跳出一丈开外,还要追上打我们。挖斗一看,撒腿就跑。江哥说,你咋不吭气?我说,我也怕长虫,我要给你说,挖斗就用长虫咬我。江哥说,走到学校整他。
到学校里,江哥对校长郭忠义说,挖斗你要好好整整,用长虫吓人,差点把我吓死。郭老师叫来挖斗问,挖斗说是个死长虫。江哥说,不管是死是活,我都害怕。郭老师就说,罚他背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江哥说中。弄到完小毕业,挖斗也没有背会老三篇。
一转眼,就到1976年,毛主席去世后,江哥逐渐失势,先解散了基建队,给四类分子摘帽,后来把他党籍开除了,说他是九大突击纳新入的党。他喜欢过的人尖子都纷纷嫁人,有的嫁给四个穿四个兜的当兵的,有的嫁给公社干部八大员了,都远走高飞了,就像红楼梦一样,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了。妹子们偶尔见到浑身油腻的他,落架凤凰不如鸡,她们也没有过去那份热情了,甚至躲开他。江哥恨恨骂道,我对她们,恨不得把身上肉割了让她们吃了,你看看她们见我那个求样!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言,真没有错说。再后来,集体解散,分田单干,江哥整天唉声叹气,一蹶不振了。种了几年庄稼,老母亲也下世了。他把几亩地让别人种了,自己和一帮人上秦岭金矿钻洞子干活。我还到他家里的看过,藏书早已经失散完了,就剩下一张破床、几件破家具了,最后的一点斯文,也荡然无存。
如今,江哥已经七十多岁人了,因为无儿无女,就被政府安排到敬老院生活,有空了他还出去打工挣点零花钱。戊戌年春节,我回家祭祖,家族大聚会见了他,已经一副老相。我想和他说话,拉拉家常,嘘寒问暖一下。他却摆摆手无言。旁人告诉我,现在他耳朵聋了,听不见了,也不愿和人多说话。一个曾经豪气万丈时代宠儿,现在人到暮年,却如此落魄不堪,让人心情沉重。
村人说,是他把他耽搁了。当时,有很多女的看上他,他不愿意。眼界太高,把自己终身大事误了。人哪,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