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忆是从南方一家报纸的“人物专访”栏目看到吴光华这个名字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个留寸发，中等偏高，笑意暖暖，眼神亮亮爱穿桔片色或是沙石色休闲装的男人形象。有十多年没联系过了吧？
　　 你看看。这人像干什么的？品性如何？是周末，林忆在女友毛丽珠开的“丽人”发屋洗发，服务员给她吹头发的时候，她闲着没事随手抓过一张报纸便发现久违了的吴光华，先看到他的名字，又看到了他在几张“陌生面孔”中指点江山的照片。林忆指着报纸上的吴光华让正对着镜子涂唇膏、把水红嘴唇涂成酒红嘴唇的毛丽珠猜测。
　　 企业领导之类。长相潇洒。比较精明。会讨好女人喜欢又看不上一般的女人。对不对？毛丽珠收好唇膏，晃着一头刚剪染成酒红色的头发，风情四溢。断言道。她比林忆年长九岁。林忆和“丽人”发屋的服务员都称她“毛姐”。林忆和毛丽珠住同一个小区同一幢楼的上下层。毛丽珠在上层。有一次，她家卫生间的水管破了，水“患”祸及林忆家。俩女人上上下下跑了几次，认清了对方正是彼此欣赏的那类——互补型。以后，毛丽珠回家早了常要顺便进林忆的屋里坐坐，俩人特别投缘，聊不完的话题。毛丽珠原在外贸下属的糖酒超市工作，挣不了几个钱还很累。决定开发屋那年，请一个占卦的算运气，那人说她会发财。“丽人”发屋开了三年，毛丽珠果然发了，穿珠戴玉梳时髦发式涂彩色指甲看上去一点儿都不俗，反而显得很风韵。那以后她迷上了占卦，儿子能不能考上重点中学要占；在医院当内科主任的老公是不是和那个长发细腰爱穿白高跟鞋的护士长有一腿也要占。她买了诸多看面相、查指纹的书没事便钻研。
　　 其实，吴光华是怎样的男人，林忆也不太了解。十多年前，林忆在南方一家收费很高的培训中心学习广告营销专业。和吴光华同班。一起学习的还有来自东西北方三十多个学员。也就两个月的学习时间，大家都削尖脑袋想学到点赚钱的伎俩，以对得起昂贵的学费。下了课围着代课老师套近乎为以后的发展作铺垫。学员们碰面打个招呼，神情或多或少带些“同行是冤家”的意思，并不真正深交。某个黄昏，林忆用过晚餐上楼时正好和吴光华同路，他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用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口气和她说，我想请某人去看电影，不知某人肯不肯赏脸？
　　 没有把握的事就别想了。现在，谁还时髦看电影？林忆是那类形而上的女人，细高而苗条，有点瘦，有点神经质。谈不上漂亮，却气质绝佳。不是她的眼睛，不是她的嘴唇，也不是她自然而随意的发型。可能是她漠然、有点冷的神情吧？让人由不得多看她两眼。在钦慕、嫉妒或者不屑等等眼神中被宠坏了的林忆，骨子里有点自以为是。这个“自以为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多美，而是不愿去讨好什么。
　　 林忆在一家叫做“突围”的股份广告公司工作。近段时间，由她策划的一个饮用水广告涉及“名不副实”被部分用户起诉，正闹纠纷心里烦着。偶尔从报纸上读到吴光华的事迹。说他个人投资开的一个策划公司，运作得极为成功，商家们趋之若鹰！心念一转就想和他探索些经验。先向毛姐讨教：和这个男人打交道会不会惹麻烦？自从有过不堪的婚姻，林忆交往男人愈加谨小慎微。
　　 应该不会吧？他事业有成，才上了报纸。这样的男人都要脸面。不会瞎纠缠。毛丽珠说，这不是相面是她的经验。开着美发屋，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很多。毛丽珠太了解那些事业成功的男人了，他们要金钱要地位也要脸面。
　　 因为懂风情，有女人味，笑容很美吧？毛丽珠有很多男性崇拜者和追随者。林忆亲眼见某位追毛姐而失魂落魄到过的。所以，她很信服毛姐说的话。电话打到公司问好吴光华的手机号，先发了个短信过去，内容是：吴光华你好！我是林忆。如果记得，请在方便时回联系。林忆不是怕隔了这么长时间的岁月烟尘，吴光华想不起她来。而是担心当初她拒绝了他的邀请，他故作冷淡。那样冒冒失失通话会很尴尬。
　　 转眼间回过来的电话证明林忆的担心是多余的。吴光华在话筒那边的声音昂扬、热情，他不但记得起那批学员中的好多人，好多事。还记得问她：你怎么样？还梳长头发吗？
　　 老了。头发也剪短了。林忆自嘲。
　　 怎么说老？我记得你比我年轻好几岁呢。吴光华的口气不容置否。好像他比林忆更了解她自己。
　　
　　 二
　　 自从丈夫王明真在两年前的一个春天深夜，接了个没头没脑的电话。匆匆离开家之后，再没回来……林忆就觉得自己迅速的老了，丈夫婚前就有另外的女人，女方家长嫌他家在农村坚决不同意才没成。王明真和林忆组成家后那女人立刻后悔了。逼王明真离婚重修旧好。常有电话骚扰，常常打扮得妖妖娆娆找到王明真的单位。王明真是自杀还是被杀抑或故意走失众说纷纭……毛姐历来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斯时，她刚从一个什么心理咨询报告会上回来，听了事情的经过。把一叠资料从纸袋里往外一接搁，拍了拍，劝林忆：你要和我去听报告就好了。男人都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个大活人有那么容易就死了。肯定是被那个妖精女人迷了魂，私奔了。别流泪，就当你从来没有认识王明真。就当你从来没结过婚。改天我给你介绍个美男子，气死他。
　　 家里人报了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个月的婚姻在林忆心里留下了时深时浅的痛楚、忧烦。
　　 肯定不是做梦，林忆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前世。那时候，她刻骨地爱着一个男人。高大伟岸，鹤立鸡群。他们认识在冬季。俩人都太矜持，每见了面彼此相对都有些像得了失语症的傻瓜，说不出一名完整的话。在寂廖的广场，他和她堆弥勒佛雪人，一前一后滑雪。滑着滑着男的突然不见了，林忆次次哭醒，为他伤神，为他忧郁。既然爱无缘成为婚姻。林忆便自作主张胡乱嫁了。丈夫不见了，嫁了等于没嫁。独守空房的林忆常疑惑：是不是前世没做好事？要不如何爱没有了，婚姻也留不住？林忆工作认真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常做积德的事：给灾区捐款；赞助失学儿童；碰上行乞的总要掏点腰包。在同事们眼里显得怪怪的。
　　
　　 三
　　 躺在暧暧地，散发出淡淡药皂香的被窝里看书，对林忆来说，是暂且忘掉前身今世的享受。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看了不下十遍，可手头没有吸引林忆的读物时，她又翻出来读……“几千年来妇女都好像用来作镜子的，有那种不可思议。奇妙的力量能把男人的影子反照成原来的两倍大。假使没有这种力量，这世界只怕还全是森林沼泽……我用不着恨哪个人，因为他不能伤害我。我用不着奉承哪个人，因为我不要他的恩惠……”伍尔夫的文字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意读，翻开哪页都能看进去。读到眼睛涩涩的，思维有点混，林忆往书里放一枚叠好的红色千纸鹤代为书签。搁枕边。正要熄灯。有蜜蜂的“嗡”音，是她的电话在响。丈夫离去后，林忆再也听不得嘹亮的电话铃声，把有线无线的电话都调成各种和缓的轻音。这会儿，她懒懒地往脑后塞了个鼓状软靠垫，做好煲电话粥的姿态，才拿起话筒，用庸懒的声音开口道：说吧。
　　 这个时间来电话的，肯定是刘之维。他在一家生产军用品的企业做老总。轮到值班，各个生产车间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想起她了。刘之维和林忆是大学同学。刘之维当班长，林忆任学习委员。刘之维长相高挑洒脱，林忆长相高挑优雅。在茫茫人堆里很相称。但刘之维很早就有未婚妻了，一笑俩酒窝的未婚妻常去学校看他，带自己做的小盐鱼不由分说地分给林忆吃。并且送过林忆一件掌巴大的木娃娃玩具，很精致。这么笼络她是别有用“心”吧？有女友劝林忆插足进去，说她和刘之维才是最般配的。林忆说都是女的不能那么缺德。毕业后刘之维和林忆分别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常常在电话里谈时事论友情相处得很哥们。多少个孤寂苍茫的夜晚，因为有刘之维这么个朋友聊天，林忆觉得人生有了许多温暖。哼，这家伙今天装模装样。如何不开口？林忆冲话筒，说，喂，洗耳恭听呢！那边没出声，林忆加重了语气，快说话。要不我挂了。
　　 我是吴光华，吵醒你了？热情的男中音传入耳帘。林忆才知道弄错了。忙接口，说，是你呀？我以为是个同学，他常和我开玩笑。来电话的不是刘之维，林忆稍有失落。她不想更深的“想”，遂礼节性地问：有事吗？
　　 没有。我一直都忙。转了大半个中国，下午刚回来。近日去看你好吗？自从前些时候和林忆在电话里聊了很久，他给她出了许多中肯的主意。吴光华多了些说不清的牵挂。想见林忆，想有些什么发生。
　　 过一段吧。杂事太多了。林忆斯斯艾艾。
　　 那好。过段时间你联系我。吴光华那边刚挂了，“嗡”音又起。这回是刘之维。林忆怨他，不早点打。让我接了个讨厌鬼的电话，以为是你。乱说一气。
　　 谁？刘之维问。
　　 叫吴光华的男人。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最近发财了，以为是个人物了。
　　 看上你了？刘之维故作酸溜溜的口吻。
　　 哪跟那？谁会看上我？我会看上谁？看上你吧？你还不要。林忆扭捏出娇嗔。俩人随便惯了。想什么说什么，不想什么也乱说什么。林忆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丈夫之外有另外的男人亲密，那应该是刘之维。然，俩人在电话里聊得热火朝天激情漾溢。每见面却像昨天刚分手没有冲动没有异性间那种微妙的感觉。她和他只是哥们，没有性别。
　　
　　 四
　　 其实，和世界上所有的女性一样。少女时代的林忆一直企图得到美好的爱情。常常心猿意马伴随着常常的失落。因为美好的爱情太难得了。可遇而不可求。
　　 近几天，吴光华一直打电话，说他筹备了个小型的研讨会，参会者全是精英级的人物。希望林忆过去叙叙旧。吴光华在电话里说，肯定你不会失望。我都安排好了，你最好早一天过来。我给你报销往返机票。吴光华在电话里的语气是急切的，细细听上去还是带色的。
　　 我没准备要外出。林忆听懂了，不完全是为矜持。她对吴光华没有恶感也没有爱意。自丈夫不明缘由失去踪影后，林忆心里堵得慌，常常要发疯想撕毁些什么破坏些什么甚至想撞车跳楼一死了之！当然只是想想，别人的错她干吗去死？那不亏了傻了？因此，更多的情况下，她更期待一场热烈来温暖冷寂的日子和茫然的心。只是不知从何做起。毛姐给她介绍过几个男朋友，都没电。
　　 过来吧。有事回头再处理。我等你！吴光华的口气不容置否。
　　 我看吧。尽量去。林忆敷衍。心下有些乱乱地，打电话和毛丽珠讨主意。
　　 肯定要去。换个环境换种心情。出去给自己买几身漂亮衣服玩几天说不定有个艳遇什么的不也好？毛丽珠语气果决。
　　 那我真去？
　　 去吧。明天过发屋来，护理一下头发。我帮你剪个流行的刘海。毛丽珠的口吻比吴光华还急，好像女人不和个男人牵连着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她要把林忆尽快推销出去。
　　 近期，林忆做的一批文案，感觉平平，没有激情……庸懒中，登上南下的飞机。她不喜欢坐飞机，速度之快让人感觉不到速度。在天看云，不像别人说的棉花，而是像下了厚厚的积雪，被大风吹过、扫荡过的白茫茫，一如心绪。心绪茫茫走出机场便见到了衣冠楚楚捧着大把白玫瑰的吴光华。
　　 这不俗了？林忆一眼望过去。心里还是觉得温暖。十多年的岁月没有在吴光华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笑意暖暖。只是在暖暖的笑意中添了一些从容。吴光华开着一辆白色的“奔驰”，颇有绅士风度的为林忆打开车门，看她坐好了绕到司座上不急不徐地上了路。他把林忆接到一个走廊铺了白印花地毯厚得不真实的宾馆后，嘘寒问暖，请吃送喝，洗葡萄，剥芒果，弄得林忆坐立不安有些不自在。
　　 会期一天半，面对的全是陌生面孔。在签到处，林忆不经意间突然看到了丈夫冠冕堂皇的侧影，顿然心跳加速血往上涌。稍作平静正要上前，他涌入人群不见了。查签到记录，没有叫“王明真”的？林忆像在梦中。她和失踪的丈夫王明真原先在都在“突围”工作。林忆文案策划，王明真拍外景。俩人常要配合。都是大龄青年。同事们撮合，林忆也觉得王明真人老实可靠就组成家了。没想到平日不哼不哈的王明真还留了那么一手，林忆和吴光华说了她短暂婚姻的种种。
　　 和我打交道的客户很多。南来北往的全有。没有叫王明真呵。吴光华若有所思。
　　 莫非他改名换姓了？同事好几年，耳鬓厮磨三个月。林忆无论如何不会看走眼。她细说了丈夫的外貌特征：身材比较挺拔，神情比较谨慎，浓眉、眼睛不大包括右耳根下边有颗痣。包括他爱穿白衬衫，一年四季都穿，显得很干净的样子。林忆都和吴光华说了并且郑重其事托他，我回去给你发过一张他的照片来。你留意一下是不是他换了另外的名字？在南方工作。
　　 即便是。即便找到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在宾馆柔美的床头灯下，吴光华伸出手臂轻揽着林忆柔软的腰肢安慰她。
　　 就是。又有什么意义？彼刻林忆头脑里一片空白，麻木地应和。
　　 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我找的那口子去年去美国进修英语。说是一年时间，这不，一年完了不想回来。动员我过去。我这一摊子事一摊子人过去干嘛？这不，有老婆和没老婆一样。要不看在她给我生了个儿子的份上，我们早分手了。吴光华温热的手掌在林忆的腰间摩索着，磨擦出来的热电流般迅即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