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举杯邀明月(小说)
一大早,田鼠光着膀子,卷着裤腿,在桔园里刨草。地头的草长得蓬乱的头发似地,他一锄,一锄,唰唰地刨。汗水在他宽阔的背上慢悠悠地爬,鸟儿在他耳边清脆地叫。全身的毛孔敝开呼吸着带着露气的空气,别提有多惬意了。
他刨了一阵子,将脚上破旧的解放鞋蹬到了一边。那双解放鞋的鞋后跟已经破烂了,现在小镇上已经没有人补鞋子了,因为已经没有人穿破烂的鞋子。而田鼠无论哪双鞋子都要穿到实在没法再穿才会丢到垃圾堆里。他到田地里,常常圾着一双没有后跟的鞋子,四棵松上人见得多了,就喜欢朝着他唱“鞋儿破,帽儿破……”
田鼠也只是哼一声,浅浅地一笑。他很少搭理别人,也很少与人深交。
他六岁,爹病逝了。娘供着他读书。他的成绩也相当不错。他从小与自己本家一位叫田龙的兄弟成绩难分伯仲,兄弟俩也暗中较着劲,要拼个输赢,见个高下。那时,他们蛇仙坞的农家孩子向往进萤火县城,坐办公室,穿着白衬衫,身上洒满香水,娶上一位漂亮的女子,再勾搭上好几位女子做情人。四棵松上历来的传承是男人嫖的女人越多,越英雄。并且,男人这种动物本来就是与公鸡、公猪差不了多少的。他们个个骨子里就是好那么一桩事,但面子上又会做得道貌岸然,悠哉悠哉地似乎不近女色。
没想到田鼠头发白了,还没有本事娶上妻子。他就喜欢在田地里刨草,出一身汗水,消耗精力,还喜欢光着脚板踩在泥巴中,体会着从泥巴中传上来的那股泥巴的土味。
田鼠考上高中那一年,他娘脑溢血,摔了一跤,瘫了。他就在家务农,照料娘。
前几年老娘也去世了,家中就他一人。因为他不好搭理人,也没有人替他谋划着娶个女人进门。大家看着他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他自己倒无所谓,还是喜欢一大早就圾一双破鞋子,到地头呼啦呼啦地刨着草。
快响午时,田鼠从地头回到家,发现八仙桌上搁着两个盒子。他走时,桌上是空的。田鼠瞥了一眼盒子,那还是两盒名贵酒,盒子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他取过纸条,只见上边写着:“下午五点,我来接你!”他一看那圆滑的字迹就知道是田龙。
田龙在萤火县城里干了个科员,坊间传说他至少贪了两三千万,可田龙平时吝啬得连根稻草也不肯轻易撒手,今天怎么会送他两瓶名酒?这两瓶酒至少也要八百多块。
田鼠皱着眉头,想不明白田龙突然间想与他“外交正常化”出于什么目的,自己又不是当官的,田龙有什么事求着自己啊?
田鼠想不明白,就不想这档子事了。他脱了外边沾满泥巴的裤子、衣服,到门口冲了个凉水澡,回家换上干净的衣裤,就将刚才换下的衣裤浸到面盆里,又到厨房中炒了个鸡蛋酸菜,从橱中拿出一盆花生米,倒了半杯白酒,就独自喝了起来。
田鼠喝了酒,吃了两只馒头,就到外边洗了衣服,又回到家中坐到计算机前打稿子。
傍晚,田鼠正在计算机上打稿子,门口传来了小汽车的喇叭声,就起身提上田龙送的酒,到门口,就见田龙从车上下来,田龙身上一股香水味就飘进了田鼠的鼻孔中。
田龙最近几年开始发福了,虽然不是肥肥的一身肉,但那身肉还是将他的皮撑得满满的,好像再撑下去就要“爆胎”了。
田龙要田鼠上车,进城去与老同学们聚一聚。
田鼠微笑着,将两瓶酒往田龙怀里送,要田龙将酒带走,他懒得进城去。
田龙往后一退,训着田鼠:“你怎么活到这一把年纪了,还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啊?这酒是我送给你的,你就给我喝就是了,我与你是兄弟,是战友。”
田鼠没有应答田龙的话,就往田龙的小车走去,想将酒搁到田龙的车厢里,田龙上前拦住了田鼠,又问道:“上车,上车,别磨蹭了,我酒席已经订好了!”
“我懒得去!”田鼠说着,将酒往小车的车窗口送。田龙拦住田鼠,喝问着田鼠这酒要还是不要?田鼠回着:不要。
田龙忽地夺过酒,奋力朝地上砸去,酒盒子撞击到水泥地上,一声酒瓶碎裂的撕裂声,从田龙、田鼠的心里划过。空气中弥漫开了一股酒香。田鼠哼哼一声冷笑。田龙转身就钻进车,又从车窗上探出头来问道:“去,还是不去?”
田鼠微笑着,摇摇头。
田龙启动起车子,一股烟地走了。
田龙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大学,看到田鼠自学,想成为一代文学大师,也跟着自学。
田龙自学拿到了大学文凭,找关系,进了萤火县机关。
那一年田鼠在田中播了一些芝麻,长势挺猛的,收起来自家又用不了那么多。而那时又没有人进庄上收购芝麻,田鼠就用自行车驮到县城,摆在大街上叫卖。他的芝麻颗粒饱满,很快就让几个城里女人买下了。田鼠看看还早着,就想去机关看看田龙混得是个怎样的人模狗样儿,就骑着自行车,左拐右转,到了机关大院大门口,让保安喝下了车。保安喝斥着田鼠,找谁啊?闭着眼睛瞎闯,这是县委机关大院,不是他家的菜地,随随便便的可以乱进的。
“机关大院与我家的菜地都是长在中国的土地上,我怎么是闭着眼睛瞎闯呢?”田鼠冷笑一声,回敬那个保安。保安声音提高了八度,喝问田鼠找谁?要到保安亭里登个记。
田鼠到保安亭里接过保安递过来的一张表格,唰唰唰,几笔填写的表格,将表格往保安跟前一推,就摇摇摆摆地往办公大楼走去。院子里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动着,他们都以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田鼠。田鼠一脸笑意地上了楼。他到五楼刚拐了一个弯,就听到田龙的说话声。他想这一天的午餐就要兄弟出点钱,请他喝一杯了。可他刚进了田龙的办公室,田龙劈头盖脸就指责道:“你这种样子,怎么可以到机关里来找我?组织上正准备重用我。你这种样子从院子里进来,让多少人看到了,你怎么一点形象也没有!”
田鼠衬衫肩膀上一左一右打了两块补丁,一条黑色裤子屁股上贴了块白色的布片。那补丁还是他自己缝上的,针脚大小不均。这形象是啥形象?
“他妈的,老子就这形象。你小子也够有形象的,我与你摸鸡粪一块儿长大,你还不知道我家穷,老子就穿自己能力承受得起的衣着,是啥形象!”田鼠也不管办公室里还有两位陌生人,开口骂开了。他一骂,田龙倒下不了台了,红着脸,一边泡茶,一边要田鼠小声点。
田鼠哼了声,丢下一句:“小声个屁,那怕你将来当上县委书记,老子照样不将你放眼里,不信,你走着瞧!”
田鼠骂着扭头就走。他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就要跨上车,不请他吃一顿,他就回老家吃一顿,可又转念一想,你不请我吃,老子自己吃自己的。他将自行车锁到了街边,钻进一家超市,准备买一瓶二锅头,一点熟菜,再到城外的山坡上去,自己独自坐在山坡上喝。他在老家也常常在月色明亮的夜晚独自坐在山坡上喝着。
田鼠拐进了名贵酒区,一眼发现营业员是田龙的妹妹田英,就问了声一种名酒的价格?田英又凶道:“你又买不起,问什么!问!”
田鼠瞪了田英一眼,就要脱口冲出一句狠话来,却不想与女人斗,就黑着脸,出了超市,阴着脸,独自立在大街上,想不到自幼与田龙不分伯仲,现在命运迥然不同。田龙已经娶上妻子,背底里还结交了好几个亲蜜的女友。而他女人的味也没闻过。他有点钱,除了娘买药,自己还要买书。
田鼠想还是节俭一点,赶回家吃饭,又好替娘将中午的饭菜热上一热。可是他又想一年很少上县城走一趟,就逍遥一回,他上街边,点了一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喝着。喝了,又要一瓶二锅头,喝了,才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他一路上咬着牙,发狠地想,这一辈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否则他还有什么脸皮在世上混啊?
田鼠回到家,坐在床边与娘说起田龙兄妹俩个的冷遇,愤然地骂了几句,那田龙在老家时,不知吃过他家多少烧饼,喝过多少酒。娘宽慰他,耐着性子,干大事要耐得住性子。也犯不上生别人的气,气着自己,伤不着别人,只有自己争口气。
可娘去世了,田鼠还没有作品问世。
他将老娘安葬出去,就想锁上门,外出谋生,彻底地丢下成为一代大师的梦想。自己真不是闯大业的命啊。
可他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闯大业的命。
田鼠又继续在家里种着田,写着稿子。
没想到这一天田龙反过来,给他送酒了。田鼠想到世人的势利,嘴角上透出一丝笑。晚上,田鼠提了一瓶酒,带了一点熟菜,坐到山坡上,品酒赏月。忽然手机铃声响了,他接起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的说:“田鼠,你怎么这样没有涵养啊?我听田龙说他曾经与你有过一点点小误会,你怎么老是搁在心里,放不下啊?”
“你是哪位?”田鼠冷着脸问道。
“我是苗苗啊,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那女人回答着,发出一阵子笑,又接着说:“田龙邀你到萤月洞中聚聚你为什么不来?改天我请你行不行?”
“我不喜欢热闹!”田鼠说着,就挂了电话。苗苗当年是班花,后来在萤火县城经营萤月洞大酒家,其实就是许多大老板、官员高级消费会所。
蛐蛐在山坡上尽情地鸣叫着,山坞间传来了青蛙呱呱呱的叫声。
田鼠满上一杯酒,向月亮举了举。
他第一次喝上名贵酒,还是与人开玩笑赚的。那时他在一家网站上发文,可文笔差。一位版主是河南人,却认定他身上具有罕见的创造力,只差一点点精气。他与版主说:“我是老鼠,没零食吃,哪来的精气神啊!”
“你想吃什么?”那版主问他。
“酒!”他回了一个字,忍不住呵呵地乐了起来。谁会将这种玩笑当一回事?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快递员要他收快件。快件居然是河南寄出的。他从快件中取出两瓶酒。
那时,他心头正烦着。有一家网站举办“华山论剑武侠小说征文!”他参加了好几届了,就是入不了围。
他打开酒,倒了满满一杯,品尝着名酒。
他想自己母子俩艰难度日,令人歧视,而今终于碰上尊重他的人了。一瓶酒下了肚,他的思绪突然展开了辽阔的时空,他嚓嚓嚓,一口气打出了一篇“华山论剑。”
他夺得一个二等奖。从此他化蛹为蝶,频频获奖。
而当下庄上好几个女人在县城做卖身子的生意,可她们买了车,买了房,回到庄上照样令人羡钦。田龙的妹妹也转行干起了这买卖,回村还入了党组织。当官的贪了,只要不被逮出来,就让人敬仰。田龙还说逮出来也不会名誉扫地,只不过是人身失去了自由!
田鼠满上一杯酒,久久地凝望着月亮,又抿了一口。他又举杯,邀月共饮……
第二天一大早,田鼠就到桔园里刨草,他正刨得起劲,忽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苗苗打给他的,要他晚上上萤月洞喝上一杯,是她请的客,还有好几位老同学要从省会赶回来。
田鼠一口咬定自己不喜欢热闹,没事他就挂了电话了,可是苗苗就是不搁电话,说个没完没了,还说田龙那人想不开,当了官,还想著书立作,万古留名。
田鼠听说田龙想著书立说,这才明白田龙送酒他喝的用意了,他哼一声笑,当下有多少人在著书立说啊?可又有几人能成为万古留名的角色?
况且你要想万古留名,可不是走送酒的路子的。
田鼠要苗苗不用说了,这天晚上的酒宴还是田龙的请的,他知道田龙那角色,所以他是决不会赴宴的!
田鼠说着,就不顾苗苗还没有说完话,就挂了手机,又驼着背,哗哗哗地刨起了草。他的腿上沾满了泥沙,地上黑黑的大头蚂蚁将他的脚当成一棵树了,好几只比赛着往上攀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