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疯四
疯四被抓了。一时间,小山村沸腾起来。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疯四,我是曾经的学生。他瘦高,白净,月牙眼睛,敦厚老实,不爱与人讲话。
三十年前,我来到这所山村学校任教。第一堂课,面对比自己个子还高的初三学生,我心里没一点底,只低着头念事先写好的教案,几乎不敢抬头面对三十多双眼睛。即使这样,我还是发现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男孩。他一直在用小刀刻一柄木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视我和课堂为无物。“这也太不把我这新来的老师放在眼里了。”我心中愤然,径直向教室后排走去。
“把手里的东西拿来!”我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和我对视的是一双月牙似的眼睛,略微带点惊愕。
“拿来!”我再次重申。
他移开了目光,摊开双手,一把精致的小刀跌落在课桌上,我拿起木剑和小刀又上了讲台。
事后,我才知道他叫封四宝。听初三的老师们说,这个男生上课从不捣乱,只是喜欢鼓捣手工。自然,我也找了个机会把木剑和小刀还给了他,并和他谈了一些美术和雕刻的话题,希望他找机会去山西的晋祠和五台山去看看木雕。
“疯四拿东西砸村里首富的脑壳,看来他的疯病无药可救了。”人们的议论声中,我想起了四宝走出校门后的经历。
初中毕业后的封四宝,在家专门伺候瘫痪在床的老娘,眨眼就是十年光阴。眼看着同龄人有的去参军转干,有的下海挣钱,最差的也老婆孩子热炕头,过起了小日子。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每天面对锅碗瓢盆,老娘的中药、西药。
他魔怔了。那是一个伏天,刚吃过早饭,太阳就像给地上下了火一般,鸣蝉已经在树上开始不停聒噪。南街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封大、封二、封三!你们出来……”四宝站在屋顶,冲着三个哥哥结婚时新房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这些……人民币的……孝子贤孙,为了挣那几个臭钱,你们连老娘都不要了吗?自从过了年,你们看过老娘几回?老娘想你们,眼睛都快哭瞎了……”
整整半个上午,他一直在房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骂。将近中午,我去买菜路过他家屋后的街道,顺口喊了声:“四宝,下来吧,大热天,当心中暑!”他朝下看了我一眼,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梦中惊醒似的,喊了声:“是秦老师呀,你出门?我是该给娘做饭了。”这声音带点腼腆,一如十多年前墙角的那个男孩。
“疯四以前只是骂人,这次可是升级了,还敢砸人……”
“兔子不急不咬人,疯子急了就砸人……”
一路上都是人们议论的声音,四宝又一次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
自从四宝的老娘去世后,他把自己二亩责任田转给了村里的种粮大户,一直跟着建筑包工头打工。他干活老实,手头也巧,很快就成了工地的一把好手。
他第二次骂人,是一个大年初一的凌晨。除夕夜刚下过一场薄雪,雪花落在红灯笼上,看上去脏兮兮的,让人感觉很不协调。远处七彩的烟花在空中次第绽放出妖媚而绚丽的光泽;近处几家的爆竹、长鞭也都争先恐后炸响。家家户户院子里都铺了厚厚的一层红色垃圾。只有封家的老宅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对联、灯笼,也没鞭炮炸响后的碎屑,显得特别另类。
“苍天……睁睁眼吧……”这一声呐喊仿佛要刺破天空的阴云,从封家一棵老槐树的树杈里传到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或碗筷,踏出了自己家的屋门。
“坑人害人的发财,老实受苦的穷困,天理何在……”四宝站在树杈上,冷风中就像一只炸毛的麻雀,“黑心工头……扣着工人的工资不发,自己开着豪车。你们去看看他家院子里的鞭炮末,恐怕得有二尺厚吧,这都是在烧工人们的血汗钱……”
人们三三两两地进了封家,有劝四宝别乱讲话的,有煽风点火、唯恐世界不乱的,也有什么都不说,静观热闹的。拜年的孩子们都绕开了疯家屋后的那条街。“疯子,疯子……”有几个孩子还边喊边朝屋顶扔砖头。
“恨不能化烈焰燃满乾坤……烧死那恶贯满盈的黄世仁……”四宝坐在树杈上,居然女腔女调唱出了《白毛女》中喜儿的几句流水。
院子里的人们有的鼓掌,有的叫好,也有的摇头叹息:“封家四宝疯了……唉!”
我站在人群中,实在不忍看他被人们继续逗弄,拿出平时对待淘气学生的严厉:“封四宝,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一点尊严?给我下来!”
说来也奇怪,四宝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目光是澄澈的,没有半点浑浊。然后他顺着树干滑到了地上,也不顾别人的讪笑,径直朝屋里走去。
“疯四”的名头从此在村里叫响了。那年,他离开了建筑队,再也没别的单位和个人敢用他打工。他只好收回了自己的二亩承包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
一回到家,爱人就冲着我满脸坏笑:“你知道疯四今天为啥砸人?居然是为你,知道吗?这下你也出名了,疯子都维护你……”
原来,封家隔壁的老吴家正给儿子建婚房,包工头来查看工程的间隙,也不知话题怎么就扯到我身上了。他向主人要了一支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轻蔑地哼了一声:“哼!福贵的老婆,还不是假正经,讲台上满口仁义道德,写得小说里风流韵事不断,满纸流氓话,说不准她……”
正在院子里摘菜的四宝听不下去了,进来二话不说,拿起工人师傅放在旁边的大铲,照着包工头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我愕然。四宝今天被警车带走,居然是因为我。这孩子太傻了,皇帝背后还有人议论,何况我一个穷教师。
我努力说服爱人,想买点日用品一起去趟派出所,送给四宝。因为他的一双鞋在被带上警车时丢了一只,他是光着一只脚被带走的。
毛毯、拖鞋、洗漱用品、水杯,还有香烟……我努力清点着,这些东西远远不能表达我对四宝的歉意。
“你是疑犯的姐姐?”派出所的民警审视着我的身份证问道,“为什么你姓秦,他姓封?”
“我是我妈带来的!”我只好撒谎。
民警没再问下去,把物品一样一样清点好,确信无夹带才送进去了。很久,他带出了一张纸条:“秦老师,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敬重的人,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你!”后面画了一把滴血的木剑。
刹那间,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四宝,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你何必单对我如此深情?”
我踉踉跄跄走出派出所,心里一直追问自己:疯四,真的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