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红是一个月以后才得知雪原受伤的消息。
　　 路两旁的合欢花开得艳丽，一朵一朵像小精灵样的，展现出热情似火的姿态。火红一点也感受不到，也不愿多看一眼。她急匆匆的，慌得只带了一个随身包，往车站赶。阿珍说，那边哟，冷得很，多带几件衣服。火红随口回答什么，阿珍还在说，她已关了手机。
　　 车站，闹哄哄的，来来往往的人挂着各种表情，有的睁着好奇的眼睛，有的眼睛灰暗，有的滚着泪花，也有的戴着眼镜，将眼神隐藏。火红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脚下起风，往窗口前排起的队伍走去。
　　 她懂，雪原是不愿意让她知道，怕她担心。要不是昨晚社团副社长阿珍向她打听报精品复审的程序，她是不会知道的。她的心，猛地生疼了起来，像是被针刺到样的。
　　 火红喜欢清净，怕热闹，闲暇时，静坐电脑前，手指舞动，哒哒哒，写了不少散文随笔，发在自己QQ空间里。时间长了，空间里聚了一群爱好一样的人，互相阅读、点评、讨论。最闹得欢的是雪原、阿珍、阿莫和老铁。雪原爱写小说，也写散文。阿珍、阿莫只写散文，老铁是诗人。火红呢，慢慢也写起了小说，她心里明白，是受了雪原的影响。雪原说，小说更能展示一个人的文学才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接着开玩笑，尤其是有一种当王的感觉，想让谁死，谁不得不死；想追求哪个姑娘，就追求哪个。雪原每一次在纸刊上发表小说的喜讯让火红羡慕得不得了，她多年的梦想就是想让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她正式向雪原提出要向他学习写小说，拜他为师。雪原不答应，说写小说，就是多读多写，写小说是教不出来的。火红说，严歌苓说过美国有作家培训班。雪原笑笑，说，不要扯国外，国内也有写作培训班，那只是介绍文学知识，说些写作技巧，但真正要会写，还是得靠自己，多读多写。雪原是有心人，至此，一月一次要求火红写小说作业，交给他看，提出不足，要她修改。
　　 一年后，火红的短篇小说《哥，你一走我心就疼了》发表在《滇东作家》小说看台栏目。火红幸福得在沙发上滚个不停，发了多个信息给雪原，还发了语音信息，师傅、师傅叫个不停。雪原哈哈大笑，为你开心，但我不是你师父，你的师傅是你自己。
　　 雪原趁机说，火红，我同学在一个文学网站当主编，我进去注册了，发了几篇文，感觉不错。我想，我们再约几个人去注册，成立一个社团，把身边爱好文字的人都吸引到那儿，乐呵乐呵，如何？
　　 哎，美女，你到哪里？火红晃过神来，才发现已排到窗口前，忙说，成都，一张。谢谢。
　　 六月，下午，是昆明最热的时候，车窗外，树绿花红，蓝天白云。火红却缩着身子，低着头，依然戴着墨镜。坐在旁边的一个女旅客，从列车驶出站台起，看了火红好几次，不解，出门就是看风景的，戴个墨镜，还看啥呢？还有，都热得淌汗，她却缩成一团，仿佛在冰天雪地坐车，真是一个怪女娃。
　　 火红对女旅客的好奇，明镜似的，她不愿意解释。她也没时间解释，她的心装的都是雪原。他伤得如何，一个月不见他的信息，原来受伤住院了，一定很重。她巴不得立即出现在他面前，她要知道他的一切。火红以为雪原有一样重要的事去做，还纳闷这次那么久还不见结束，谁想，出了这档子事。
　　 我这么相信你，你却瞒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见面先骂他一顿才解恨，火红暗道。
　　 火红信任雪原，是刚开始认识就这样的。那次，想都没多想，就跟雪原到了那个文学网站。还莫说，火红真的喜欢。网站叫江山文学网，还真特别，跟那些文学论坛明显不同，首页的大气、雅致、阳光，给人干净舒心甜心的感觉。几天后，江山文学网有了一个新社团，叫火红雪原。社长雪原，总编火红，副社长阿珍，论坛版主阿莫，评论部长老铁，加上几名编辑，火红雪原社团像一个孩子一样生长了。
　　 仿佛是小水沟里的几条鱼，这一下子游到了大江里，便迅速成长起来。才两个季度，火红雪原就在首页有了自己的位置，继而进入江山文学网前八名，成了知名社团。网站站长特地在社长会议上表扬，着实让他们很有成就感。
　　 同时，雪原、火红、阿珍、阿莫和老铁等人，来到江山后，不断诱发了创作激情，编、审、创作，一篇篇佳作出现在各自的作品集里。
　　 进步最快就数火红，一次次突破自己。火红作品集里精品数串升到100篇，成了火红雪原第一人。编辑群里一下热闹起来了。请客，请客，火红，不准耍赖啊。
　　 你真火红，是你名字取得好。雪原开她玩笑。
　　 老铁是群里有名的花嘴，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开玩笑的机会，说，一个是白色世界雪冰王，一个是滇东大地火公主，挨着就会融化。众人哈哈大笑。
　　 仿佛雪原就在面前样的，火红那个脸，顿时滚烫了起来。感谢时代，自己坐在电脑前，谁也看不到她那发烫的脸。
　　 火红与雪原，并非网上认识的。火红工作成绩突出。公司奖励她，放她一周的假。她可高兴了，决定去找阿珍玩。阿珍是火红的同学，毕业后一直在昭通市民政部门工作，说过几次，叫火红去那儿玩。
　　 赶到昭通民政局时，到处忙成一片，人进车出，人声车子轰鸣声交织。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在办公楼前走来走去，正是等候火红的阿珍。
　　 一见火红进来，阿珍蹬蹬蹬跑了过来。就是等你了，不然我第一批就走了。地震了，我们都得赶到那儿。我给你制作了一个旅游日程安排，你只管去玩。这是我住的地方的钥匙，你认得的。
　　
　　 二
　　 火车上不安静，面对面坐着，人们还是大声说话，像对方聋了样的。有的人一上车就在吃东西，像几天没吃饭样的。也有人穿着拖鞋，带着一股异味，从这个车厢走到那个车厢，像一只苍蝇。火红的思绪时时被打断。她不时看表，不时看向窗外。
　　 一排排银杏树绿得翻黑，一块块苞谷地密密麻麻，一朵朵白云，飘窗而过。火车鸣叫着，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出隧道口，像变戏法似的，雨滴哗啦哗啦敲打着车窗，就像那天与阿珍坐车去地震灾区一样。
　　 火红接过阿珍递来的钥匙，装入口袋，说，我跟你到灾区去。
　　 你疯了，那儿危险，随时有余震。
　　 车子开出城区，拐入乡间公路。这时，下起雨来。阿珍气鼓鼓看着火红。说不过她。看到她扛一袋袋物资没事似的，同事竟同意让她坐车，说，那儿需要人，就让她去吧。火红挑战似的看着阿珍，阿珍却不看她，一头钻进车子里。火红嘴角一扬，跟了进去。
　　 阿珍没有说错，火红亲临了什么叫危险。
　　 震后的场面唬住了火红。这是她第一次现场经历。从残墙断壁里拖出的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使火红感到窒息，她突然发觉人和蚂蚁一样的脆弱。这些逝去的人，震前与她一样，还好好活着，或行走、或念书、或工作，或在田间地头劳作，或休息，可在天崩地裂的一瞬间，就被吞噬了。
　　 这个山村已震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到一根直立的柱子，望不见一堵好的土墙。有村民在哭，有村民呆呆的，一声不吭，也有村民发疯似的在瓦砾上刨着。废墟上忙碌着搜救的军人。雨还在下，沙沙响着，风一吹，雨斜斜地飞。火红穿上阿珍递给她的雨衣，从车上抱了一箱矿泉水，给那些村民和军人送过去。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军人说，谢谢，快离开这儿，很危险。火红不满，你不危险？我也是来救灾的。话才说完，戴眼镜军人指着地下喊道，这儿有人！
　　 一只脚露了出来。又过来两个军人，放下铲子，徒手刨了起来。火红知道，那是为了不伤到埋着的人。火红也弯下腰，刨了起来。这是一个妇女，穿着短裤，裸着上身，身下是一个小女婴。一定是在哄她的孩子睡觉时发生地震的。火红倏地脱下雨衣，要盖在妇女身上，却晚了一步，戴眼镜的男人早已把他的雨衣盖了上去。火红抬起头来。
　　 女婴还有气，你跟着担架去救护站。戴眼镜的男人对火红说，像上级给下级下命令一样。
　　 我得在这儿救人。火红说着，往前走去。
　　 你是女的，你跟车去方便照顾她。戴眼镜的军人说，再说，随时会发生余震。
　　 火红，火红，阿珍边喊边跑了过来，说，走，我们把刨出来的人送到镇上救护站，快！
　　 临时救护站，一个个白色身影忙进忙出。火红抱着女婴跑了过去，一名护士迎了上来，接过，转身，掀开帐篷，走了进去。很快，护士出来，问了火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又转身进去。火红正要跟进，阿珍跑来，喊道，火红，走，我们要送水和吃的到另一个地方去。
　　 赶到时，天色已暗。这是一个有一百多名学生的村小，地震时正上课，除一个班上体育课幸免，其余的都被埋了，似突然降临的洪水猛兽摧残了一朵朵正在盛开的花儿。
　　 哀哭着的村民喊着儿啊儿啊，和一群军人正在颓垣断壁上刨着。一辆救护车闪着灯，鸣叫着驶离而去。阿珍和同事，忙着把盒饭搬下，放在瓦砾上。
　　 火红抱起矿泉水，送给忙碌的人。
　　 怎么又是你？小孩没事吧？是戴眼镜的军人，眼睛红通通的，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样的，一看就是没有得到休息。火红心里咯噔一下，忙递过水去，说，已得到救治，没事了。心里暗道，这些军人真的太辛苦，那个山村搜救结束，不休息，又赶到这儿来救援。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雪原，你们排先撤下来，吃东西，已经一天了。戴眼镜的军人大声回答，首长，我们把下面的学生刨出来就休息。
　　 这人原来叫雪原。火红没有多想，也抱起一坨水泥块，往旁边丢去。雪原边刨边喊，坚持住，叔叔救你们来了。下面传出微弱的声音，叔叔，救，救我们。
　　 火红的心猛地揪了起来，恨不得一下子掀开废墟，救出学生。她拼命刨，血染红了水泥块。雪原用铁撬棍撬开横着的水泥残板。下面，两个孩子躺在水泥块的夹缝里。
　　 突然，大地一颤。一个声音喊了起来，余震！停止救援，撤回空地！余震，危险！
　　 首长，再刨一下，孩子就在下面。雪原转身喊道，所有人员迅速撤离。说完，雪原又去撬另一块水泥残块。火红没有丝毫犹疑，继续搬开砖头。
　　 快走，你在干嘛？雪原朝火红吼了起来。
　　 火红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刨。雪原终于撬开水泥残块，抱出一个学生。就在这时，大地又是一抖，轰一声，旁边的那堵墙倒了下来。
　　 验票！请把你的票拿出来核对。列车员的声音把火红从遥远的地方硬生生拽了回来。
　　 火红收回车票，顺口问，成都快到了吗？
　　 列车员一笑，说，过两年开通高铁，就有你说的这样快了。
　　 火红说，朋友受伤，心急。
　　 雪原受伤，火红有一种预感，一定出了什么事。以往，雪原每次外出，或执行任务，都要告诉她。这次竟然不说，使得她一直以为雪原在，只是太忙。要不是阿珍精品复审业务不熟，她也许还蒙在鼓里。火红雪原社团分工很明确，社长雪原管全盘，并负责精品复审和绝品申报。精品复审一般由责任编辑提出，觉得作品该精没精的，雪原就去读一遍，认为确实可以，就复审，不必商量。绝品申报，他总是与她、阿珍、阿莫和老铁商量之后，再上报，他说，毕竟个人的鉴赏只代表个人。火红作为社团总编，负责精品报审和社团编辑事务。阿莫平时管理论坛，老铁负责宣传和作品评论，极少涉及精绝品编务。几人平时分工又合作，但碰到有事都会在团队议事群说一声，彼此有个照应。雪原外出一周以上，他都会事先交代火红。这回，阿珍才问精品复审的程序，火红立马嗅出不对劲，多次联系无果，仿佛雪原就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失联了。火红想，一定是出大事了。社团都知道他俩的感情，是不是故意瞒着她？阿珍的语气，不像，看样子阿珍也是不知道，阿莫、老铁就更是一无所知了。不行，这还得了啊！火红要弄个水落石出。这火车，慢得像蜗牛，要爬到哪个时候哦！
　　 雪原，我的好哥哥，你到底怎么啦？
　　
　　 三
　　 雪原看着天花板，任凭护士摆弄他。
　　 火红，好妹妹，不是我不告诉你实情，是我从不隐瞒你。我要是告诉你，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又像往常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事，不能与你说，等好了，事情过了再告诉你吧，那时，知道又何妨呢？反正事情已那样了。
　　 护士弄好输液管，看了雪原一眼，轻轻退了出去。
　　 雪原活动了一下右脚，望了一眼无法动弹的左脚，缠着绷带，像绕满了层层白色丝线的蚕茧样的。唉，准确地说是左腿，已不能称为左脚。心一疼，雪原又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又涌了出来。
　　 针水嘀嗒嘀嗒落下，雪原的思绪像风一样呼呼转动。
　　 这是一次普通的巡逻，雪原与战友们在皑皑白雪里咯吱咯吱走着。
　　 雪原所在这个部队两年前换防到这儿，每年雪封期达6个多月。海拔4500多米的雪山，哨所耸立在雪山之巅的云雾之中。从山连着山绿荫如海的山区，换防到一望无际的白雪茫茫，战士们得适应。离开营房展开巡逻是常态，途中极为危险，过冰面，爬雪坡，翻过雪山，一路雪地，根本就没有路，所谓的路，也是战士们巡逻走出来的。巡逻路难走，雪厚得不知深浅，马走都费劲，别说人。连人带马一起摔跤，像吃家常便饭样的，受伤时常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