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石隐(散文)
勒着“石隐”两个字的一块石头,至今还枕在胶东半岛最东端,站在伟德山脉探海摩天的峰头,其北挑着濯波戏浪的“成山头”,其南摸蹲海看云的“花斑彩石”。千年沧桑,海水不枯,石头不烂,铭刻着一代大儒郑玄聚徒讲学归隐著述的传说。
想当年郑玄公荷锄负薪,草履绳衣,在这伟德山麓“假田播殖”,客耕藏隐。我去寻隐,也要弃车于山外,徒步以往。柏油村路绕远,那条千年的肠道还在,我去踏。
确切地说,郑玄客耕之地在汉代还没有一个山名村名以记。约在明时才有了村落,叫王家山。跌进深山小路,群峰簇拥,叠嶂生烟,沟谷纵横,林茂空静,时不时传来虫吟鸟语,倒是少了寂寞,虫鸟所在便适合人居,恐惧消弭。坡上山鹿翘首,“呦呦鹿鸣”,世外美景竟然藏匿于我的家乡,平时谈及乡情,总自我情浓!入山半中,顿觉汗颜,回首看去,我已经在环山之中,融入了滴翠飞绿的世界了。
莫非所言的“隐”需要绿荫遮蔽?神农架以其繁木佳荫,藏了谋士张良;终南山以其遂邈遁远,隐了陶元亮等。面山,我不得不惊叹郑玄之眼力!
一路的村落,不知是否因郑玄之名而飘落沿路的左右,为这位汉儒夹道欢迎保驾护航?“朱家山”红瓦隐约在绿枝摇曳里,“梨沟”暗藏了春之雪,“南顶山”探望着行路者,“月门口”削开了一道峭壁,“瓢口”大开莫非要汲取一库绿水?“红山”飘叶,枫林尽染,莫非要羞赧一个“寻隐”的人,拦住我寻隐的脚步?
处处青山都有魂,道道翠岭也多情。绿色拱卫着的王家山,若是不经意,会从你的眼皮底下溜走。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我蹲踞在村口的枣木前,风吹袭着衣襟,正是看青山的最佳地,不是腿软了,是青山不允我仓促进村。
一看便知朋友联系的王姓大哥匆匆走来,简单寒暄便领着我进了他家。既然“寻隐”,为何要打招呼呢,我执意不肯惊动村民,朋友说这是“精准定位”。茶过三巡了,我也不好意思提出“寻隐”,原来起身去屋后,不是要我吃橙黄的杏子,而是指着杏树下面的石头,道:“这就是‘石隐’了……”
屋后是伟德半麓,不能开园种菜,滚石散落,却千年不滚。前几年掘土寻隐,才把这方摩崖石刻的面纱掀开半边,露出了隐约的面目。
还裹着些微黄土的石头,宛若一面龟壳,刚刚浮出黄土就出浴来了,淡黄的颜色,早就刻着岁月的沧桑,鹅黄的花岗岩,证明着岁月可以染色,但不可磨灭的真理。
“石隐”两个字,笔画的沟壑里没有填涂丹红,保持着“隐无色”的朴素。我抚摸着两个字,沟痕不深,思绪走神,莫不是一代今古文经学大师昼夕挥毫注经,已经缚鸡无力了?
汉灵帝建宁元年,郑玄受党锢之祸牵连遭禁锢。他曾为杜密故吏,受杜密赏识与提携,故而被视为党人,于建宁四年(171年)和同郡人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在长达十四年的禁锢日子里,他打破了经学的家法,注释与著书“几百余万言”,创立了“郑学”。之后,他“隐居修业”“教授不辍”。“客耕”东莱十七年,成就了他经学大师的崇高地位。
“郑玄,这位名人,太出名了。”王姓大哥见我抚字思远便附和我的想法,提供一点寻隐的蛛丝马迹,“老弟,你是读书人,肯定知道那本《诗经》,据说他做了注解,还邀请了我们荣成的古人,叫什么‘荣成伯’的,相聚‘东莱’解释那本经书。人杰地灵,什么事都干得出啊!”
大哥的话让我哭笑不得,但民间的流传已经足够本色的了,我想纠正他的谬误,却怕剥了大哥的脸面,笑着听他讲传奇故事。
郑注《诗经》已经成为一门独立的“郑学”了,但并非邀约一位荣成籍人士一同“抚琴阅经”。荣成伯,别名“荣驾鹅”,又名栾,春秋鲁国大夫,《左传》载:“鲁襄工自楚国返,闻季武子袭击卞(鲁庄子食邑),欲不入,荣成伯赋《式微》,襄公乃归。”举个例子说吧,解释《诗经》句“贤相谢世运,远图因事止”,其下就有“荣成伯曰:远图者忠也”的释文。莫非是知道这些注释而生出籍贯的判断?
拭去浮尘,在“石隐”字侧,一行小字入眼了:“北海郑玄书”;右侧还有小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我不能猜读,心中甚觉失意,手机拍照连连,只有留下更多的影像回去把摸参悟了。
我看着“石隐”二字,揣想一句“隐言”:“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郑玄,是大隐还是小隐呢?超群的人匿于市井,虽处喧嚣尘世,却可淡然处之,是“大隐”;那些出众之人遗忘世事,沉湎桃源,则是“小隐”。那郑玄是大是小,我不敢定夺了。他是“隐者”无疑,行迹如石,隐于深处,郑玄哪里去想什么大小,顽石卧山,匿于草窠,甚或埋于尘泥之下,如此之隐已经难分大小伯仲了吧?
踯躅于“石隐”之前,我不能单单看一块石头,况且那也不是具有什么风景价值的“太湖石”,其型一般,没有艺术情调,更无诗韵墨香。但我的这些现代人才有的怪异想法,似乎被摇蒲扇站立于我面前的郑玄大师知晓了,他无言,只做轻笑,就像对一个无知的孩子,抱着谅解的气度与恭逊,不嗔怪,不解释,也不斥责我的误解曲解。
没有令人震撼的艺术风骨?“石隐”两个字再次跳出,仿佛与我对语:既然“隐”,不会以炫目来留给后人去获得丰厚的市场财富。“隐于自然”,淳朴而带着土气,不惹富贵,不做私家园林里的风景,就藏匿于深山,不就是“石隐”发出的铮铮天籁之音么!
我茫然地四下寻觅,想从深埋千年的土里找到郑玄大师当年凿石刻字的那些工具。或者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或者是一根钝秃的铁钻,即使是被黄泥包裹,徐徐锈蚀而趋于无,我都很想攥住了它,把摸大师曾经染上的温度。
应该有一把铁锤吧,或者就是一件原始的石器,我想捧起,听听那沉重低鸣的锤声。也正是这样的君子之隐,才无需锐斧利器,没有多少震世惊俗的魅力,却有着“燧木取火”的精神力量。
“隐”了千年,石不破,天不惊。
就像这名不见经传的王家山,就像这村中不起眼的王家草屋,就像这屋后的一坡乱山岗,可以藏匿如此史迹,为世人罕知,不正是一种不张扬隐于平凡大器居山的精神么?
我揖手告别了大哥,不想让他看见一个无缘而悲古的我这样感物伤怀,凭着来前我对这位经学大师的点滴了解,我想,漫步翠山绿岭,慢慢让汉风古韵侵怀……
史载此地有“康成讲堂”,“康成”是郑玄的字,他是汉北海高密人士。曾率千余弟子耕读东莱。我举目巡望,哪里有讲堂遗址?耕者入山,草木为屋,野菜果腹,哪里还有赀财修舍建馆,想必后人演绎,不忍大师曝露荒野,修业治学之苦,以慰崇敬之情罢了。
真正的隐者是无惧的,“声闻不彰,息影山林”,已经是一个最美的归宿了。
郑玄所遗,再次证明了我对归隐者的臆断了。沿着蜿蜒的山路走,路边青草铺地,撩拨着足尖,怀想大师曾经携领他的弟子每日环山踏足,浩浩荡荡,绝不亚于始皇车队迤逦东巡,颇有媲美赛风的韵味,也许我做如此想法,背离了“石隐”本意。还是收回漫无边际的遐想与妄测吧。
路边长满了车前草,蹲下拔草以为留念,却是柔韧无比,我找来形如原始“石斧”,击石剁草,捆好一捆。哦,原来这就叫“郑君草”,他与弟子以此为带,绑扎书籍,又有雅名“康成书带”。
村中一农人见我剁草,持了镰刀来,帮我割草一堆,扎紧了负我肩头。
我还是无意离开,躲过他的视线,放下“郑君草”,四周寻古迹。大师离去,各朝代慕名而隐者居多,留下文化滋蔓繁衍千年而不断的足迹。
一处土包曰“绿堆”,幽草漫爬,葳蕤清爽;一面“石濑”,草窠微动,细水缓缓;一方石桌,坐于树下,可给行人小憩,更是为我铺纸以书千年情愫;抱粗的蟠龙槐,不伸不展,宛若“石隐”大师的襟怀;逍遥台上临风,可是大师散心放怀的所在?菊花岭上,菊未开,为秋色抒怀做着诗情画意提前安排;鸣琴涧滴水飞音,溪流成瀑,音跳成趣。
我想,隐者身在此地,绝非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的意趣皆融入了纯粹的自然,于是,“隐”就是遁世拒人,而不拒自然;以书为伴,隐者无忧无闲。“石隐”之石坚硬冥顽,但是否包裹着一颗遁世而不厌世不倦世的最美情怀?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那些即可面世的东西,我们不能拒绝,因为美好需要展示;而那些深隐而藏的东西,未必就是原始粗糙,陈酿在窖中封存的年份恰恰就是价值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