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月光谣(小说)
电灯一关,月光就进来了。虽然外面有风,月光依然是静静的,一动不动,照在屋里。有些朦胧,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凉。屋子里也是静静的,除了各怀心思的呼吸和偶尔的翻身,一切在月光之中,仿佛暂时地凝住了一般。
但是,望兰知道,这月光里的心都是在张着的,还有那些眼睛,即使闭着,也是在注视着的。
望兰轻轻地翻了个身,被子薄,有点冷。白天她看了一下,这是间小礼堂。原来用于开会的长条凳子,现在铺上被子,就成了她和另外七个女人的床铺。长条凳子本身就窄,稍微翻身幅度大了,说不定就滚了下来。中午的时候,冯二妹就滚了一次,滚到地上,冯二妹没有立即起来,而是哭了一回。冯二妹边哭边喊着:妹子,妹子,我可怜的妹子啊!望兰听着,心里有些发酸。妹子是冯二妹的女儿,才半岁。昨天晚上公安解救冯二妹,刚进门时,那孩子还在冯二妹的怀里睡着。可不到十分钟,人声一嘈杂,孩子就没了,不知被谁给顺走了。冯二妹是哭着要孩子的,公安劝她:时间紧,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候。先上车离开村子,孩子以后再说。冯二妹还是不依,就被两个公安一左一右地拉上了车。车子在细碎的月光中奔跑,她先还能听到后面有追逐的人声,渐渐地,就只有月光里奔驰的车轮声了。冯二妹是这八个人当中最后一个进来的,她进来就哭,一直哭。到了早饭后,才慢慢地缓了口气,中午从长条凳子上一滚下,哭又上来了。望兰听着她的哭,心里也酸。她甚至有些说不出来的愧疚。她下了凳子,蹲在地上,想扶冯二妹一把,这时有人在边上道:哭么子哭?还想待在这里死了不成?
冯二妹身子稍稍往上撑了点,回头望着望兰,似乎是停止了哭。望兰说:起吧,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谁不想?可是……
冯二妹剜了眼望兰,忽然又哭了。
望兰摇摇头,她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一寸。
算起来,今天是八月初六。再过几天,就是八月节了。八月节是个团圆的节日,王公安上午过来说话时,就说:我们赶在八月节前把你们解救出来,就是要送你们回家去和家人团聚。月圆人也得圆啦!
望兰抬头看看窗外,月亮应该是在不断地圆的。小时候,每到月圆之前,她就喜欢站在村子前头的高岗上,想着月光照得究竟多远。那些月光照着的地方,是不是也和这村子一样?月光里的日子总该好些吧?看起来那么平和宁静……
窗外传来一只鸟叫。又一只。望兰听着那声音,竟然像是皮子。
行动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准确点说,是从昨天晚上。望兰是第一个被解救出来的女子,这一来是因为她被卖的人家,就在路边上,车子第一个经过。至于二来,望兰自己心里清楚,却不能说。
时间约摸在九点。
皮子刚刚躺下,望兰坐在床边上,皮盘睡在旁边的小床上,正红着小脸,两只手向外举着。望兰伸手将皮盘的手塞进被子。她一触到皮盘嫩嫩的小手,就一颤。最近,她总是这样。有两次,皮子看着她古怪的表情,就凑上来问:怎么了?她不说,只是将皮盘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下一下地摩挲。很多时候,你本来与这块土地,与这块土地上的人毫无瓜葛,可是,有一天,你莫名地就瓜葛上了。而且,就是连心连肺地瓜葛上了。这连心的疼,望兰现在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九点十分,望兰起身,就这会儿,门被打响了。
皮子骂骂咧咧地提着裤子出去开门,望兰明白接下来的是什么。她伸着手,捉住皮盘的小手,又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两下,然后就出了房。皮子已经跟公安吵上了,见她出来,皮子望着她。望兰说:“皮子,你进屋去。”
皮子僵着头,说:我不进。我一进去,你就走了。
望兰推了皮子一把,说:让你进去就进去。我来说话。然后对着公安道:是要带我走吧?
公安点点头。
望兰问:非带走不可?
公安说:是的,非走不可。不然……
那好。我跟你们走。皮子,我送你进屋,别吓着皮盘。望兰搡着皮子进了屋,又顺手掩了门,说:皮子,我跟他们走一趟。公安也是做好事。办完事,我立马回来。
真回来?
怎么不回来?我可是把这当家的。望兰这话说得不算假,三年前,望兰刚刚懵懵懂懂地被人拐到这里来的时候,她进皮子家门也是半夜。那时皮子的父母都还在,见她整日哭,就道:丫头,也别哭,我们也不强求你。你在这儿先待着,要是看着愿意,你就跟了皮子。不愿意,你再回去。至于我们花的两万块钱,你别多想。真到了那时,只能认了我们家皮子光棍一生的命。不过,说真话,皮子倒真是个好人。自己的孩子自己能不晓得?丫头你待着,我们不会强你的。望兰依然哭,她一门心思地想着回家。虽然家里那个男人打她捶她,但那是家。这不明不白地被拐来了,算个啥?
回家的心思还没想三天,皮子的老父亲早晨起来上地,一头栽在门槛上,就再也没起来。皮子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皮子。这样的皮子,怎么就到四十岁还没成亲?比起老家那个男人,皮子似乎还……她心软,帮着皮子操持起丧事。丧事完了,皮子对她说:望兰,你要想走,可以走了。我送你到车站。她没回答,只是盯着皮子足足有五分钟,问他:你怎么就要……皮子知道她问的意思,就说:从高中时,就一直喜欢着村子里的一个女孩子。可是人家不愿意,嫁走了。这不,自己硬撑着,犟着,就成这样了。她笑了下,说:看不出来,皮子你还挺拧巴的。
望兰没走。
这一晃就三年了,其间,皮子的母亲也过世了。好在有了皮盘。皮子一放下心头的事情,人也豁朗了。他凑钱买了辆小三轮跑货,这个家同这山洼洼里所有的人家一样,充满了人间气息。
月光从窗子边沿上,移到了小礼堂中间,正好照在这八个女人睡着的长条凳上。
一共八个,都是皮子家所在周边的村子里的。她们虽然现在同在一个礼堂里睡着,可她们的来路却远得很。有云南的,有四川的,有贵州的,有广西的,还有青海的。单从这八个女人的来路看,这搞拐卖的营生,已经走遍了全国各地。望兰自己是云南人,叶玲子,还有三丫,和她同在一个县。当然这情况,是在不久前她才知道的。一般情况下,被买来的女人是很少有机会出门的,怕你跑了。即使出门,也是有人跟着。望兰是个例外,村子里的人就笑话皮子,说,别看着望兰给你生了个儿子就让她到处显摆。說不定哪天你回家,女人和儿子就跑了。皮子晚上搂着望兰问她:会跑不?望兰说:当然会跑,你要不对我好,我就跑。皮子认真道:这话可说真了,我对你好,你就不跑,是吧?望兰说当然是。皮子又用了劲搂了下,说:我不对你好,不对皮盘好,还能对谁好?
望兰又想到昨天晚上她出门时皮子的眼神,好像秋天树叶上的露水,有些哀怜。她刚上了公安局的车子,皮子的叔伯就过来了,一见阵势,就骂开道:皮子你这孬子,我说过女人不可靠。这不,走了!还不喊人拉住?
皮子靠在门边上,摇摇头。叔伯就张开嗓子喊人,皮子猛然吼了一嗓子:我同意望兰走的!她说还要回来。你再喊人,我可就……
车子开走了,望兰却觉得皮子的眼神一直在晃悠。
还有皮盘。
想着,望兰的心一疼。她心一疼,就立即想到另外七个人的心疼。这八个人中,除了三丫,其余都有孩子。而且,还有三个,不仅仅在这边有孩子,在老家也有孩子。都是养孩子的人,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一样。能不疼?疼着,她的泪水也就下来了。
泪水一下来,人就想哭。她刚哭出声,就有另外的哭声加入了进来。叶玲子也哭了,而且哭得大声。叶玲子虽然年龄小,但在老家养过一个儿子,到这边来后,一直想跑,被打了多次,甚至被关在房里。听说她跟现在这男人的第一次,几乎是被另外的人压着四肢进行的。她来这儿的时间也最长,有五年了。养了两个女儿,现在又怀着第三胎。她大声地哭着,却一个字也没有。从昨天晚上她一进来,望兰就看得出来,她其实是很想回老家的。但现在这月光一照,女人心,月光一般,柔惯了,于是便哭。望兰止了自己的哭,坐起来,走到叶玲子的长凳子边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玲子用衣袖揩着眼泪,抬头问望兰:他不会对我那两娃怎样吧?
她说的两娃是这边的两个女儿。望兰叹了口气,说:不会的。怎么说也是亲老子。
他就像畜生一样。我要是能将她们带走就好了。我怎么昨晚上没把她们带走呢?我真是……你说,她们两个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哪!
望兰摇摇头,木然地看着叶玲子。
其他人也都醒了,事实上,也许根本就不曾睡着。三丫走过来,挤着嗓子说:哭什么哭?你回家不还有儿子吗?要是真恋着她们,就别走。
你哪知道?你不下娃,不清楚。叶玲子回了句。
三丫愣了下,冷不丁就上来抓住叶玲子的头发,又哭又叫着:你骂我?你咒我?我不下娃,你下娃。你看看你,下的是什么娃?我就不下娃,我不愿意给那男人下娃,关你什么事了?
叶玲子也伸手扯三丫头发,望兰赶紧来拉,好一会儿才将两个人拉开。冯二妹在边上道:下不下娃自然不一样。有了娃,日子就像个日子了。我可是真有些想回去了。我那妹子,指不定哭傻了呢?妹子啊,妹子啊!说着又哭,哭着,哭着,月光也颤颤的了。
上午,八个女人在一块,互相通报了姓名。其实望兰心里明白,这另外七个女人的名字,老家,现在在这边的情况,她比谁都知道得多。这大半年来,她带着皮盘,没事就东走走,西看看,走走看看,就到了这些买了媳妇的人家。这七个人中,她也见过两个。一个是三丫。另外一个是阿平。见三丫是在路上,三丫被她丈夫给打伤了,跛着脚背柴。阿平是在自家门前的场子上傻笑,口水沿着嘴角一直往下,拖得有尺长。上午通报姓名后,三丫想起来说:我见过你。她问:在哪儿见过?三丫说:在路上。那次你带着娃,我背着柴。望兰说:你记性好,是有这回事。三丫幽幽道:不是记性好,是到这边来后,见过的人少。那次是因为受了伤,他们知道我跑不了,才让我出门背柴的。可不,现在我这腿还时常疼,是伤着骨头了。
阿平自然不记得。阿平从昨天进来后,一直傻笑。早晨吃着馒头,高兴得像只蚂蚱,在小礼堂里蹦了好几圈。阿平到这边来也两年多了,春上刚刚生了个女娃。望兰第一次知道阿平的事后,回家晚上跟皮子说话,就问:一个傻子,怎么还就……那男人还好意思?皮子骂了句,说:他们花钱的。望兰掐了下皮子,气呼呼道:这么说,换了你也……皮子疼得直叫唤,道:我怎么会?我会不会,你还不知道?是你要问,问了又……到现在,公安也还没有真正搞清楚阿平老家在哪儿,只是凭着口音,判断她应该是贵州那边的人。下午公安过来通知时,就说送阿平到贵州。这边的公安负责送,那边的公安安排人接。然后再送到各自所在的县乡,最后再由家人接回去。阿平听着公安读通知,嘴里一直在流口水。望兰看着,突然有些恶心。接着,她就担忧起来,阿平到底回哪里去呢?到了贵州,然后又往哪儿送?
望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这礼堂里的八个人中,就有两个是从前被解救过的妇女。回到老家后,竟然又再次被拐了。当然她们不是放鸽子的那种。放鸽子的,望兰也碰到过。就在前庄,刚过来时,一百二十四个听话。一个月后,就开溜了。望兰很瞧不起这样的女人。一个好端端的女人,何必做这样坑人的营生?害得那人家哭了大半年。就连皮子也起了疑心,回来有一声没一声地探她。她见皮子探得心急,干脆明了说了: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是皮盘的妈。
下午三点,王公安过来喊望兰出去。三丫龇着牙,剔了句:到底是人长得漂亮些,看人家公安也……叶玲子白了三丫一眼,望兰没作声,整整衣角,又掠了下头发,就出去了。
王公安在前,望兰在后,出门拐过一个巷道,王公安回头问:那事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
真想好了?
哪还能假?我本来就没什么可想的。
那就真的不回去了?
真的不回去!
王公安摇摇头,点了支烟,说:没想到,你就真的不回去了。没想到。看来皮子那小子还不错。他上午到局里找了两回。只是这以后,在这一块你可就……
那没事。你们不说,谁晓得?以后,料也不会再有这事了。
但愿如此。你还是回礼堂吧,别让她们起了疑心。
望兰转身,王公安又喊过她,塞给她一小沓红红的票子,望兰脸一红,说:这是……
上面奖励的。你做了這么多工作,该奖励。
这我不要。我不能要。望兰说着就跑了,她一气跑回到礼堂门前,停下,定了定神,才推门进去。叶玲子迎上来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他们问我想没想好,到底回不回云南。
你不回去了?
皮子到公安这边找了好几回,皮盘也小。望兰觉得自个儿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八个人都有丈夫,虽然丈夫有合法的不合法的;除了三丫,也都有孩子;显然她这理由是不成立的,至少显得牵强。但这些女人不会想得这么深,这么入神的。叶玲子坐到自己的长凳子上,叹道:你家那皮子还来找,真的是好。要是我那作孽的也来,说不定……女人哪,就摊不得这一找。何况还有后面那个牵脚的,到底,孩子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