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七一冰川(散文)
二零一三年八月底。一个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周末。我和家人从万里长城最西端的嘉峪关,驱车去七一冰川游玩。
七一冰川在祁连山深处。
祁连,是匈奴语。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极言其山峰耸入天际。故祁连山也是天山的意思。
清人有诗曰“疏勒泉清禾满野,祁连山迥雪弥天。”
四十多年前,我调到嘉峪关工作。火车一驶入河西走廊,就看到连绵起伏的祁连山,银装素裹“雪弥天”景象。正如明代甘肃巡抚陈棐诗中写的“马上望祁连,奇峰高插天。西走接嘉峪,凝素无青云。”
那时候,在嘉峪关简陋的市区,不管你在哪个角落,进入任何一间房间,随手推开一扇窗户,抑或来到生产厂区,站在炼铁炉旁,抬眼就能看到祁连山从半山腰到峰顶都是皑皑白雪。除过沙尘弥漫的天气,那时的天空啊,蓝得耀眼,蓝得透亮。阳光下,祁连山的雪峰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和蓝天上棉絮般的白云连在一起,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把。到了冬天,千里戈壁和远远的山峦更是白茫茫一片,祁连山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山。
现在,从市区已经很难再看到祁连山的雪峰了。即便站在二十多层的高楼上,也只能隐隐看到一座座灰黢黢的山顶,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残雪,就像一顶顶手帕般大小的白帽子,参差不齐地罩住一个个碗口般的山尖尖。
我们驾车离开市区,沿着通往镜铁山矿的柏油路朝那些白帽子驶去。据说,以前那里有大大小小二千八百多条冰川,其中蜚声海内外的当属七一冰川。现在气候变暖,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七一冰川是中国西部最典型、最壮观的大陆性冰川,距嘉峪关市只有一百二十多公里,是当今世界上离城市最近的一座可以登临游览的冰川。一九五八年的七月一日,当年的中国和苏联的联合地质勘查队发现了它,于是用这一天给它命了名。
七一冰川坐落在四千三百多米的海拔之上,最高处五千一百多米。它坐南面北,四季银装素裹。梁思成的亲传弟子、被誉为“中国长城第一人”的“文物守护神”罗哲文登上冰川后有诗曰,“积雪长留峰素裹,浮云飘忽去无边,云雪抹蓝天。”
车子沿着被岁月摧残得惨不忍睹的长城遗址驶了很长一段路,便离开去镜铁山矿的柏油路进入一条峡谷。
说是峡谷,当地人称为干沟——雨季里洪水下山时走的路。这样的干沟在西北有很多。两边有的是高高挺立的危岩峭壁,有的是低低矮矮的土山荒坡,有的是略高出沟底的荒漠戈壁。干沟很宽,一半残留着水流冲过的痕迹,鹅卵石、枯枝烂叶东倒西歪地躺在凹凸不平的河槽里睡觉;一半是被车轮碾平的足有四五个车道的砂石路,车子驶过,扬起一溜烟轻尘。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一个铁丝网围起的简陋大门前,门旁是几间简单的平房。这是七一冰川的接待处。登记完身份证,办好门票手续,工作人员说这里是三千八百米,到达冰川是四千三百多米,上去怕有高原反应,建议我们带几瓶自吸式压缩氧气。为防万一,我们买了两瓶。走出接待处,披羊皮大衣的门卫给我们抬起拦门的横杆。开进去又在砂石路上行驶了三四公里,车子在只停着四五辆轿车的停车场停下。我看见,一辆挂着广东牌照。
来过的人说,冰川气候异常多变,常会遇到阴、晴、雨、雪。原本明晃晃的烈日炎炎,突然就风雪搅天,一日里经历四季是常事。所以,我们做了充分准备,带了冬装。换好羽绒服,往前走不远,就是高高的混凝土登山阶梯。阶梯宽不足两米,十分陡峭,两边有锈迹斑斑的铁链抓手。台阶被水冲过,有的地方鼓了起来,有的地方裂了大缝。老伴和女儿兴冲冲地往上爬了十几个台阶,转身伸开双臂让我给她们拍照。谁知,镜头刚对准她们,老伴突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了。随后,女儿也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她们爬得太快,产生了高原反应。扶她俩慢慢下来,回到车里吸了几口氧气,老伴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俩说不去冰川了,我只好自己去。有了她俩的教训,我不敢爬得太快。这里到冰川还要爬五六公里的山路,而且越爬越高,氧气越来越少,必须节省体力。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半个多小时,才爬完这三百一十级阶梯。到顶了,我的呼吸也厚重起来,气力也觉得少了很多。
蓦然,面前色彩斑斓的景色让我眼睛一亮,疲惫顿时消遁。蓝天,白云,雪峰,湿地,草场,羊群,山溪……像一幅动态的油画涌过来,唤起我无尽的遐想。
我想到了蓝天如洗。这里的天,真就像刚从水里抖落出来的一匹蓝色的绸缎,湿漉漉地挂在头顶。
我想到了白云如絮。这里的云,调皮而又有情趣。那一丝丝一缕缕的云,像儿时荫凉下坐在蒲团上纺线的奶奶手里搓好的棉絮条,被嗡嗡的纺车抻出一条条白线线,轻烟般慢悠悠地飘荡在蓝天;那一块块一片片周边泛着淡淡的白、中间堆起黝黝的黑的云,像洛阳城里一朵朵黑色的牡丹花,又像儿时妈妈一把一把撕扯棉花絮成的厚厚的棉被,时而盖住雪峰,时而盖住山腰,时而盖住山间。顿时,黯淡的地方盛开了一朵黑牡丹,映衬得阳光普照的地方更加灿烂。
脚下平缓的山坡是湿地。这里的湿地不像其它地方的湿地长满茵茵绿草,而是长着略高过脚面的暗黄色草丛,像饥荒年代杂和面蒸的窝窝头扣了满地,一蓬挨着一蓬。草蓬间是一汪汪清澈的水洼,在阳光下忽闪着晶亮的眼睛。
湿地上没有路,只有游人踩出的一道泥泞的污痕,弯弯曲曲地通向冰川耸立的远方。
我在泥泞里不断挑拣着下脚的地方,鞋子踩在草蓬上,草蓬周围噗嗤噗嗤泛起水泡。忽然,脚下一蓬圆滚滚的草蓬蠕动着,晃晃悠悠地钻进了不远处的草蓬。我才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只和草蓬差不多颜色的旱獭,肥硕的身子上方,两只不大的眼睛骨碌骨碌地盯着我。再仔细看看周边的草蓬,竟然还藏着几只肉球般的旱獭,呆呆地趴着一动不动。
走着走着,疲惫再次袭来,头有点晕乎,浑身都是汗——高原反应的症状。我停下脚步,脱下羽绒服,略微一歇。
左边是陡峭的冰川峡谷,山涧哗哗流淌着溪水,源头就是冰川。水流声声,浪花飞溅,一丝清凉从心底涌起。上山前,我在阶梯下面看过这条溪,水流比这里大、比这里喘急,水面很宽,水声轰隆,像一条河渠奔涌而下。
有人说,七一冰川不但是“万年雪源”,还是一座“高山固体水库”。
右边的山坡高处,是裕固族牧民的草场。草也是暗黄色,但不再是一蓬蓬,而是一望无际的一片。间或,有几朵不知名的花摇曳,或黄或紫或玫瑰色,花朵很小却也鲜艳。花蕊中有野蜂嘤嘤地飞起飞落,更多的是白色蝴蝶,掠过来掠过去,偶尔在草尖上小憩。半山腰,一群羊慢悠悠地低头啃草,像天上掉落了一小块一小块细碎的云朵。
估摸着湿地不到两公里,我却用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出来。
转过一座山头,竟是一般天翻地覆的景象。
前面再也没有一丝绿色和一丁点植被,唯一点缀的是路旁大石头上长满的墨绿色苔藓。山像是用碎石堆起来的,感觉就像进了偌大一个颜色各异的选矿厂。有褐色,有黑红,有暗黄,还有像去新疆路上火焰山的颜色。我看过一篇回忆开发七一冰川旅游的文章,说那时这些山都盖满厚厚的积雪,冰川斜挂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冰层平均厚度七十八米,最厚处达一百五十二米。冰舌长伸,冰墙矗立,冰帘垂吊,冰斗深陷,神秘莫测,终年不化,在巨石上镌刻“七一冰川”那四个红色大字时,工人们都是趟着雪过去的。
二十多年的功夫,怎么就没有一点白雪了呢?
冰川仿佛就在眼前,两座赤红色的山夹着一片雪。远远望去,多么像银河倒挂,白练垂悬,那雪就像凝固的瀑布。但是,那雪已经不是雪白,上面一条一条的污渍清晰可辨。
老天爷眷顾,没有变天,还越来越热,火辣辣的太阳一点都不懂事,烧烤着荒山,石头上冒着缕缕白气。傍山修有一条土路,宽窄只能并排走两三个人。路边摆着很多游人用石头垒的大大小小的锥形石堆,如同袖珍的蒙族的敖包,用来祈祷神灵佑护。
路边山上,大块的石头比小汽车还大,小块的像铺路的碎石。试着轻轻地跺了跺脚,伴着大山的回声,听到碎石从山顶扑簌簌滚落的声音。心里不由得忐忐忑忑,担心一不注意山石就会倾泻而下。于是,我也挑拣了一块巴掌大的赤色石块,虔诚地置放到一个石堆上面。
土路尽头,是到冰川的最后一段路程,再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冰川脚下。看不出哪里是路,宽阔的峡谷到处都是凹凸起伏的黑石头。我只能小心地挑平整些的石头踩。石头晒得滚烫滚烫,我感觉脚上的旅游鞋快要融化了。鞋里灌满了脚汗,走起来咕叽咕叽的响个不停。
氧气更加稀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流,每迈出一步都得使出浑身力气。俗话说,远路无轻载。我早早脱下的羽绒服成了累赘,真想把它扔进山沟里。
这时,我看见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从山上走下来。一路上,这是遇到的唯一的一个人,我急忙和他打招呼。他告诉我,这条路要拓宽重修,他是和同事一起来勘探的。我问他离冰川还要走多久。他细细打量我一番,看我上气不接下气般的样子,摇摇头说,年轻人上去还得三个小时,你恐怕天黑也走不到。
活了多半辈子,我都是不服输的脾气。勘探工的话一下子激怒了我,我立马站起来继续前行。可是,岁月不饶人。毕竟年过花甲,气力不听使唤了,走一步就得歇一歇。又一个小时过去,腿快抬不起来了,走到一条小溪边。冰川还耸立在那里,还是仿佛就在眼前。真是“望山跑死马”啊!
溪水从石缝里穿过,无声无息地流向下游汇入山涧。顾不得石头滚烫,我一屁股坐下,捧了一捧水泼到脸上。大口大口喘了会儿气,喝了几口水,又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
时间真不是玩艺儿。有时候像懒牛一样磨磨蹭蹭;有时候又像箭簇一样飞逝。过了小溪没走多远,一个小时又溜走了。
两个穿运动服的小伙子蹦蹦跳跳地迎面下来,我喘息着问到冰川还要多久,他俩伸出三根手指说“三个小时”。怎么还要三个小时?我茫然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费尽气力爬上一座山头。前面又有往回走的游人下来。好像是组团来的,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都是十几岁的样子。红红绿绿的七八个人拉大着距离,哩哩啦啦的有几百米。我喘着粗气又问了和前面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最少三小时”。难道我这一个小时就没有走路?我更加茫然。
这拨人过去后不多功夫,我实在走不动了,连找块石头坐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扶着石头喘息了一会。这里离冰川还有最后一个山头。我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躺下,琢磨着怎么做最后的冲刺。又有三个小伙子下山走到我身边,一边坐下歇息,一边操着广东口音劝我往回走。他们说,按他们的速度到达冰川再回到这里,至少要四个半小时,从这到停车场还得走一个多两个小时,天就黑得连路都看不见了。如果万一天气变了,你一个人可就太危险了。也许是为了满足我到冰川的愿望,他们打开手机和单反相机,把在冰川拍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给我看。还安慰我说,看景不如听景,到了跟前也就这个样子。
是啊,书上说一亿多年前这里是一片浅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它变成了神奇险峻、清丽多姿、冰清玉洁、神秘莫测的人间仙境。我是奔着这“四时大雪,千古不消,凝华积素,争奇献秀,氤氲郁葱,凌空万仞,望之如堆琼垒玉”的“嘉景”而来,难道真的要半途而返?
这时,湛蓝湛蓝的天空突然涌来一片黑云。广东人收起手机相机,再次催我说,别犹豫了,回吧!“听人劝,吃饱饭”。我抬头看看头顶的黑云,咬了咬牙,转身跟他们往回走。
这是我今生头一次做半途而废的事。不甘心啊!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看那似乎伸手就能触摸的冰峰。
他们走的真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他们的身影。两个小时后,我也回到了车里。老伴和女儿已经等得着急了。
我嘟嘟囔囔地告诉她们,我到了离冰川咫尺的地方;
我嘟嘟囔囔地告诉她们,我没有看到那座“青山不老,白雪为头”的石碑;
我嘟嘟囔囔地告诉她们,我最终也没有走到七一冰川,更别说登上巅峰……
离去的路上,我想起那个道路勘探工,想起他说过要拓宽修路了。
我不知道,拓宽修路之后,车能不能开到冰川脚下。
我却知道,车开到冰川脚下的时候,我还是走不到冰川,甚至看都看不到冰川。
是的,一定——看不到。
2018.7.7初稿于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