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父亲和他的二胡(散文)
小时候听西藏当过兵的一个老人说,每一位佛爷圆寂后,就在尸体上涂抹上酥油,架在炭火上烘烤,直到完全没有水分了就立在佛堂里保存起来,这样就不会再腐烂变质了,听得我有点毛骨悚然。上了中学后才知道那叫木乃伊。看到父亲现在的样子,就不由想起木乃伊。
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头发全白了,在我上大学之前,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就是在我考上大学之后这短短几年中变白了。父亲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念高中的人,他毕业的那一年刚刚恢复高考,但就在临近高考的时候爷爷突然病故了,作为爷爷的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奶奶又身体不好,他便不能上学了,只好退学回家,参加农业社的劳动挣工分养活弟妹。由于他学习好、表现好、出身好,是老师们最看好的学生,在班主任老师的建议下还是发了毕业证书。
父亲虽然不善言谈,但学什么会什么,并且不要多长时间。父亲拉得一手好二胡,吉他、提琴、三弦等都会舞弄一下,字也写的漂亮,上学的时候他就经常协助老师办壁报、黑板报,是学校宣传组的成员。奶奶说父亲刚回家务农那几,不管干活再累,每天吃过晚饭,就提着二胡在大门外的树林里拉大半天,一听到父亲的二胡声,自己心里的痛苦也就减轻许多。
父亲在生产队劳动了半年后便被安排到小学当民办教师,只干了两年便包产到户了,那时候叔叔还小,家里缺少男劳力只好回家种地,从那时起父亲真正成了一家之主,那年父亲二十一。两个姑姑都没有上过学,早早就跟着奶奶做家务干农活,直到出嫁。叔叔学习成绩也很好,是班里的前五名,因为父亲结婚了,无力供他上学,初中没有上完就辍学了,叔叔的同班同学在中考的时候就考上了五个中专,十个中师,包括后来考上大专大学的一共有二十多个,现在都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和人民教师,为此父亲后悔不及,说如果他迟结婚几年,家里也出一个吃皇粮的人,办理个结婚证什么的不再低三下四的求人,有时候花钱还办不了事。
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五岁不到,父亲就教我认字了。父亲的脾气特好是出了名的,邻居们都说从来没见过父亲生过气,经常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是的,父亲从来不和人吵架,心情郁闷的时候不是闷着被子睡觉,就是拉二胡,即便是我们兄妹俩打架,他也不生气,拉开就是了,我们偶尔不小心把东西弄坏了,他也只提醒我们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多不说一句,但我要是贪玩,把他布置给我的作业完不成,他就非惩罚我不可。因为我两天没有学会写2字,把我的小手打肿了,第三天早上他临出门干活的时候交代,如果今天再学不会,就打断我的手,一字不识的母亲怕我再遭殃,用她粗硬的手指头捏住铅笔替我在本子上画2字。
为了让我考上高中,父亲费尽了周折,先后转了三次学,为了转到县重点中学,他给县教育局工作的一个正在修房子的同学干了整整一个月活。县重点中学农民子弟很少,大多数都是干部和生意人的子女,他们不但吃的好穿的好,花钱从不知道心疼,关系切近的哥儿们,姐儿们七八个人到一块一次小小的聚会,就要花好几百块钱。父亲为了不让我被同学们瞧不起,每年粮食下来后留出吃饭的和籽种,其余的都卖掉拿给我,让我买和其他同学一样的服装和饭菜,而他自己穿的是我不穿了的旧衣服,抽集市买的两元一斤的旱烟叶子,而我却为了装阔气,和同学们聚会的时候,买十元一包的金白沙。他经常给人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亏待了他。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混,不去参加同学聚会不行吗?想到这里我愧疚的只想落泪。为了给我提前准备上大学的钱,春节过后父亲跟上村里人到河南煤矿去挖煤,据说一天能挣上百块钱,把地里的活全部扔给母亲一个人去做,四个月后,端午刚过,父亲回来了,因为他们第一次去河南挖煤,摸不清那里的情况,进了一家黑煤窑,不是一块去的人多,怕干到年底也出不来,他们逃出黑煤窑后,其他人去了砖瓦厂,他不放心家里,尤其是担心我跟上别的同学瞎混,不好好用功。给当地的老乡修房子挣够路费就回来了,到家里时,兜里只剩下十元钱。
妹妹秉承了父亲的基因,对音乐很有天分,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每一首新歌出来,不上几天她就会唱,尤其是她有一副好嗓子,学校每次举办歌咏比赛,她都拿奖,她的理想就是考上音乐学院,以后做一名音乐教师。我高考的那一年她十七岁,刚好初中毕业,已经考上高中了,但父亲考虑到我考上大学要花一大笔钱,决定不让妹妹上学了,咬咬牙许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离过婚的男人,要了四万元的彩礼。那个男人,即后来我的妹夫,他的父亲是一个小包工头。开始妹妹怎么说也不同意,后来经不住父母和亲戚朋友的轮流劝说,甚至母亲哭着求妹妹才最终答应的。一般情况下,女孩子出嫁的那天,临走的时候总要象征性的哭一下,叫做哭嫁。但妹妹一听到迎亲的人到了便开始嚎啕大哭,母亲也陪着她哭,一直哭到接亲的车走出村外,把人的心都哭碎了。平时从不落泪的父亲,也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第一年我落选了,一听说我落选了,父亲的心情降到零下,便闷着被子连睡了三天。本来不善言谈的他,更少说话了,只要有时间就一个人坐下来拉二胡。直到第二年我补习了一年,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二本大学,父亲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在别人家的喜事上喝了酒后,话也多了起来。
自从那次河去南煤矿被骗后,父亲不敢去外地打工,除了在家里种田,种些中药材,就在附近的小工地上打零工,为了多挣几个钱,他五十岁开始学瓦工,为了熟练砌砖,他买了几百块砖,在自家的院子里砌墙,砌好后又拆掉,然后又砌,反复了好几遍,半年后父亲便开始干起瓦工活。自从我考上大学后,父亲更加节省了,逢年过节买上几包两元一包的大前门他也舍不得抽,只有来了客人才陪着抽一根,如果有人说再抽一根的话,他就推辞说,纸烟抽起来没劲,还是旱烟好,过瘾。母亲也一样,好多年没添过一件新衣服。
我也开始体贴到父母的艰难,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假期里也很少回家,不是做家教就是打零工,给自己挣点生活费,最后的两个春节也没有回家过。离毕业还有半年,父亲就到处打听我们这一届毕业后能不能分配,托关系找个可靠的人给主管分配的领导送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只好作罢。好在我毕业后分配还算顺利,既没有请客也没有送礼,而是沐了国家对西部贫困地区优惠政策的东风,尽管专业不对口,我学的的现代企业管理,却分在了一个没有任何企业的乡政府计生站,每天的工作便是做报表,但毕竟是公家的人了,开始吃皇粮了。在我上班后的第二个月,父亲买了八十斤猪肉,五十只活鸡,还有蔬菜,做了十几桌,除了宴请了乡政府的领导,还请来了我的几位小学老师,这可把父亲高兴坏了,亲戚朋友们也来祝贺。那一天,从上午十点多开始,直到下午五点多结束,买来的六箱五十元一瓶的泸州头曲,十条十元一包的金白沙所剩无几,一共花去了五千多元,但父亲高兴,因为他觉得扬眉吐气了,有资格给书记乡长发烟敬酒了。酒喝到高潮的时候,在几个邻居的怂恿下,父亲取出好几年没动过的二胡给大家演奏,没有拉他平时喜欢的《二泉映月》和《苏武牧羊》,而拉了《扬鞭催马运粮忙》和《牧民新歌》,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
我工作后,父亲着手翻新房子,他要把旧的土房子拆掉修无五间大瓦房,我劝他休息上两年再修他不听,他说,你不要媳妇了吗,咱家这么破的房子,谁家的姑娘看到这房子会嫁给你,再说这房子也二十多年了,一下雨就漏,我们住哪去?修房子的事不要你管,你只要谈个对象就行了。我也只好听之任之。
要说谈对象谈何容易,就像我这样笨嘴笨舌的人,本来就不讨女孩子喜欢,再说现在的女孩子眼界高,要求高,虽然我已经成了吃皇粮的人了,但现在的女孩子一开口就是有房有车,工作单位、背景,不惜把你的祖宗三代挖出来,而这些都离我很远,我一个小小的计生专干,哪有钱买房买车,祖宗三代,甚至祖宗八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亲戚朋友中也没有一个副科级以上的干部,唯一有个表叔当过一任副乡长,并且早已退休了。
计生站一共八个人,站长老李四十出头,胡大姐和站长年纪差不多,刘育德三十不到,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王晓红二十三岁,她的对象是县委办的,正在筹备结婚,周爱梅和陆萍虽然没有对象,因为都是临时工,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并且周爱梅已经是二十八的老姑娘了,长得不漂亮还很挑剔的,陪了几任领导了,陆萍人长得还算好看就是有点那个,只有赵霞是最适合的人选,虽然赵霞比我小一岁,但已经工作了一年,她比我早毕业一年。胡大姐经常拿我和赵霞开刷,说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叽叽喳喳,如果做两口子很协调,这叫取长补短,并且这样的两口子不爱吵架。刚开始我还觉得有点不大自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赵霞的反应刚开始有点不高兴或者无动于衷,后来便故意装生气轻轻地锤几下胡大姐,眼睛却瞟向我,再后来任胡大姐怎么说,她只是笑。胡大姐偷偷告诉我,赵霞对你有意思了,让我大胆去追。在单位上上班的时候人多,不好说什么,下班后各自回到自己家里去了,找一个表白的机会也没有,就这样过了快半年,终于机会来了,快到年底了,站上要派两个下乡摸底,怕上面来人检查出问题,本来要我和胡大姐去,但胡大姐临时有事抽不开身,站长只好让我和赵霞去。下了一趟乡回来之后,我们便基本上确定了关系。可是当赵霞春节回家,赵霞把我们的信息透露给她父母后,她的父母坚决发对,说找一个有背景的人,你弟弟毕业了也有个指望,找个没有背景的人有什么希望,并且城里房子也没有。于是我热腾腾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春节过后赵霞调到另一个乡去了。
又两年过去了,我仍然过着单身贵族的生活。父亲托熟人,还有同学同事给我介绍过对象,对方一打听城里没有房子,便没有了下文,只留下一串省略号。于是我决定先买房子。
买房子,一想到这三个字心里就发憷。刚毕业的那年一个平方不到三千,三年不到已经涨到四千了,一套房子少说也得四十万,还是毛坯房,加上装修费就得五十多万,对于有钱人来说不会形成什么负担,但对我这个工作不到三年,工资不上三千元的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我每个月除了自己的各种开销,给家里买点东西,咬着牙节省,每个月也只能存一千块钱,两年零八个月积蓄只有三万多,对几十万的房价只能是杯水车薪,但房子总得要买,没有房子就没有老婆,也就没有未来,总不能做一辈子单身贵族吧,我就是不在乎,父母答应吗,父亲吃尽苦头,供我上大学难道希望断子绝孙吗?和自己同时参加工作的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个做了父母了。
经过多方打听,只有一家房产公司的房价只有三千八,首付也只需十万元,就是地段偏远一点,在城边上,以后孩子上学极不方便,因为自己的经济实力所限,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为了交上首付,我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又贷了一万块钱,妹夫借给我一万多,还不到六万,父亲将一年地里的收入,甚至连年猪也卖掉也只凑了两万元,父亲只好厚着脸皮向一个经常不走动的亲戚去借,也只借来五千元,为了最后的一万多元,父亲去了五六家才借到。直到首付交上,父亲明显的苍老了许多。
房子买了总不能不装修,不装修怎么住人。我说先放着过几年再装修没关系,父亲坚决要明年就装,因为他想房子推迟一年,意味着我的婚姻就推迟一年,他太希望我结婚生子,看到孙子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大都孙子已经上中学了。我知道父亲为去内蒙打工内心斗争了很久,不去吧没钱装修房子,去吧,又怕别人笑话干部的老子还要打工,但主意一旦拿定,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年前他去妹妹家一趟,让妹妹和妹夫帮母亲干一下农活,自己要出去挣钱,妹妹不想让他出远门,怎么劝不但不听,还骂妹妹说白养了,妹妹只好答应帮母亲干农活。春节过后,父亲带上他的瓦刀和同村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是趁天没亮走的,内蒙古的工资高,一天能挣二百元。走的那天早上我把他送到车站上,在他上车的一瞬间,我看到他那单薄的身体,真像一把古旧的二胡。因为车站上人多,我强忍住没有掉眼泪,看着他那白花花的头在车窗里晃动,我再也仍不住了,两颗硕大的泪滴滴落了下来。突然我觉得自己是大人,父亲倒像是孩子,像第一次父亲送我去省城上学那样,临上车的时候,我一再叮咛父亲路上小心,到地方了就来电话,不要舍不得钱。
虽然妹妹和妹夫答应帮忙干农活,但不能活计全推给他们去干,人家也要过自己的日子,况且妹妹的孩子才四岁,还要让婆婆去带,时间久了婆婆也会不高兴的,于是我尽量每隔半个月回一次家,星期天帮母亲干点活计。每次回家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二胡,心里不由的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