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那头老叫驴
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驴是在我们家的磨道里,那时候驴是生产队的,谁家要借驴拉磨时,就得提前跟生产队的饲养员打个招呼,饲养员就在夜里给驴添足夜草,让吃饱的驴拉起磨来就更有力气。
鸡叫三遍的时候,我父亲就把驴从饲养站拉了回来,我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看到驴时我是多么的兴奋,我居然无比亲热地朝着那头驴跑过去,想给它一个拥抱,当我费劲地踮起脚尖,举着双手去搂它的脖子的时候,它却悄然地抬起了它的一只前蹄,毫不犹豫地踩在我柔嫩的小脚上。顿时,钻心地疼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脚面被踩掉了一大片皮,尽管我哭地撕心裂肺,但对于它不友好的举动,我并没有感到可恶,依然对它充满着好奇。
在磨道里不停地走着圈圈的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那时我的身高还不足以摸到驴的屁股,我就跟在驴屁股后面转圈圈,驴拉磨时在磨道里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以及那石磨磨碎粮食的声音,在我听来都是那么悦耳动听。
驴在拉磨时,要戴上我母亲用麦秸编织成的眼罩,大人叫“驴暗眼”,就是要让驴看不见,听说除了能防止驴偷吃外,还能防止驴偷懒,戴上“驴暗眼”后的驴会老觉得人就在眼前,不敢停下,怕被人发现后被打,于是,我就觉得驴好笨。
为了不让驴在拉磨时偷吃磨上的粮食,大人们又弄了一根“Y”型的木叉,叫“撑棍”,带叉的一头绑在驴嘴上,另一头绑在石磨上,这个时候的驴就等于被固定在磨道里了,不能左右,不能后退,只能前行在没有尽头的磨道里,我突然觉得驴好可怜。
我又发现,当我和母亲都不在“磨窑”(安放石磨的窑洞)里时,驴就不走了,听到“磨窑”里没了动静,我母亲就对着“磨窑”大声训斥起来,“停下干啥,懒驴、懒驴,懒死你。”尽管离得很远,还是让驴听到了,也就磨磨蹭蹭地走了起来,我觉得驴好狡猾。
包产到户那一年,我家分到了一牛、一驴,当时那头驴年纪已经大了,干不动农活,没多久我父亲就把它卖了,好在它离开我们的时候生下了一头小叫驴,我给它取了名字叫“大黑”。长大后“大黑”担负起了家里繁重的农活,和我并肩在田间耕作,我们家在黑山包地那几年,无数次陪伴我拉着架子车往返于山上至塬上崎岖陡峭的山路上。
有一次,我和“大黑”拉了一架子车木头回家,车很沉,走到新集粮管所附近,我没走绕得太远的大路,抄一条近道去塬上的公路,刚走了一段山路,突然发现前面的路已经被人截断,由于是陡坡,路又窄,没法后退,只有尝试向着更陡的地方走,我和“大黑”都用尽了力气,“大黑”的一条前腿已经跪在了地上,却没有后退一步,车子显然一时无法越过前面的陡坎,我想办法停稳了车子,看见“大黑”的腿还在发抖,我摸摸“大黑”的额头,我知道它已经尽力了,如果它撑不住后退,车子肯定会翻下下面的山坡。
我也不想扔掉我已经拉了几十里路的木头,我们要做最后一次尝试,我把车上带的所有馒头都喂给了“大黑”,我拍拍他的脑袋说,老伙计,我们一定要上去,“大黑”兴奋地打了个喷嚏。“嘚”随着我的一声令下,合着“大黑”的脚步,我们一起使劲,车子终于上了陡坡。
“大黑”总是给人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任何时候都展现出一副将士即将出征的姿态,慷慨而激越,看到我时,便拉长了脖子,裂开大嘴,噔着眼晴,露出大牙,鼻子喘着大气,兴奋的“吭子、吭子”的吼叫着,不停地撕扯着我的衣服,直到我往它嘴里塞点吃的东西之后方可罢休。
“大黑”也有个坏毛病,招致了父亲多次责打,看见人家的牛便会挣脱缰绳,狂叫着拼命地追赶,尤其在黑山,每当看到来自山下的吃草的牛群,就无比兴奋,又蹦又跳,挣断缰绳后嘶鸣着冲向牛群,山里的牛群,大多是没见过世面,看到这个狂奔乱跳的怪物后,先是一愣,接着四散奔逃,偶尔也会遇到大犍牛不怕死的,朝着冲过来的“大黑”,努着头,前蹄踹地作进攻状,“大黑”哪见过这阵势,看着两根锋利的牛角,掉转头,追别的牛去了。
一时间,山上牛群大乱,有的冲上了山梁,有的藏进了灌木丛中,牛主人找不到牛后,就来找我了,“都是畜牲,下次栓牢。”只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赔了不是之后方才了事。“大黑”则在跑累了之后,慢悠悠地回来了,看到气呼呼的我时却远远地停了下来,显然它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敢靠近,这时候抓住它的办法就是摘下头上的帽子,翻过来双手举着,这时贪吃的本性诱惑着它跑了过来,以为帽子里肯定有给它吃的东西,拴好它后,我会拍一巴掌,警告它,下次可不许这样了,换着父亲,挨两棍子打肯定是少不了的。
常听说“耍驴脾气”,“犟驴”一类的字眼,这些从未出现在“大黑”身上,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三更半夜,只要解开缰绳,它都会默默地跟着我走,黑山包地那几年,天不亮就套了车上路,无论走多远,它总是毫不含糊的把车拉到要去的地方。
在深山里经常走夜路,听着各种怪异的叫声,心里难免恐惧,有了“大黑”走在身边,心里面自然踏实了很多。这时的“大黑”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个牲口,而是忠实的伙伴亦或者是挚友了,我从没骑过“大黑”,我认为我们是平等的。
犁地或者碾场时和“大黑”搭档的我家养的一头犍牛,犍牛力气大、有耐力,走起路来总是慢腾腾的让人着急,“大黑”依然是风风火火,总比牛快半步,耕一垧地下来,犍牛悠闲地摇着尾巴、嘴里回着草,“大黑”却满身热气腾腾,汗流浃背,没有牛的力气大,却比牛付出的多,也许这就是驴的犟。
我一直很懊悔,有时候我会把对世事的不平,对自己生存状态的不满等等一些与“大黑”无关的恼烦发在它的身上,“大黑”默默无声地承载了是一个人所不能承受的烦恼。我打过它,踢过它,想起这些,我就像因误解而错怪了挚友一样,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为一条驴,多不容易啊!换个角度想想,假如驴也有烦恼,让它对谁发脾气呢?
驴来到这世上,不与人争食精细的五谷,却干着人干不动的活计,我每次看到驴一嘴一嘴嚼着青草麦草的时候,总是觉得人太愧对了驴,驴嘴里的苦涩就会在我的嘴中弥漫,人的苦难驴不尽知道,驴的苦难谁又能理解呢?
随着机械化时代的到来,驴越来越以一种粮食形式而存在,过河拆桥的人,根本不会怜及几千年来驴为人拉犁套磨的辛劳,进入城市的我从不吃驴肉。
小说写作,就要朝这方面努力!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耐读耐看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