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三个女人一台戏(小说)
一
草花奶奶八十九岁那年初秋一个晴朗的早晨,很多村里人都看到她坐着马扎,两手拄着那根藤条拐杖,在梁子沟头一动不动望着挂满五颜六色果子的梁子坡,还有远端黄土坡上葱绿的树林。这三天正好轮到在我家派饭,当晌午,我去梁子沟头叫草花奶奶吃午饭,远远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又到跟前轻轻地推了推,草花奶奶已经僵硬了。我急忙回村叫人,村民一起涌出村围上去,呼喊的呼喊,推拿的推拿,晚了。草花奶奶死的很安详,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令乡亲敬仰不止。村民都在羡慕地纷纷议论,草花奶奶上辈子积了善德,能如此仙逝。把草花奶奶下葬后,村里另外一位与草花奶奶年纪相仿,已过九十高龄的老寿星牛老爷子,说了一句其他人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歇马梁村一台大戏唱了七十年,今天落幕了。
我小的时候常听牛老爷子讲,草花奶奶出生于平川槐荫村的富裕人家,算是一位富家小姐。当时槐荫村的富裕人家的女娃都缠足,她打小性格倔强,又因裹脚时很疼,死活不缠足。七岁时为了拒绝母亲给她缠足,竟然头撞墙已死对抗,母亲无奈只能由宝贝女儿去吧。她有两位拒绝缠足的好姐妹,枣花和槐花,小姐妹三人摆脱了家庭的束缚,由着性子闯进槐荫村唯一的私塾学堂。愣是在女子不得入内的私塾学堂当了三年旁听生,直到她姐妹三人内心涌动一股股少女的羞涩时,不好意思再赖在学堂了。
槐荫村的女子到十八没婆家是件丢人的事,三枝奇葩花的大脚姐妹都满十八了,却没有给她们提亲的媒人。愁的草花娘颠着小脚在房子里转来转去,转的草花心烦意乱,一门心思想出去散散心。草花没跟家里人打声招呼,悄悄带上一些干粮直奔百里外的歇马梁村,去她的二表姐麦苗家中。二表姐麦苗猜出她的心事,张罗引荐自己的小叔子二林,万一她二人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亲上加亲多好!不知谁是王八谁是绿豆,草花一眼相中二林健壮的体格及憨厚的样子。二林说不出喜欢草花啥,见到她两眼发直,眼珠子钉在她脸上无法拔出来。
草花二表姐原打算带着她回槐荫村娘家,向三姨提亲,被草花拒绝,理由只有一个:生米做成熟饭,省得爹娘挑三拣四,她可不想当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脚踢不出屁的二林,“嘿嘿”一笑,冲着窑洞顶喊:我知道为啥喜欢草花,她身上那股劲儿最让人待见,待见得不行不行的。
草花和二林成婚第三天回门,二林在前面牵驴,草花一身大红的新娘装坐在驴背上,走进槐荫村开始散喜糖,直散到她的家门前。女儿带女婿回娘家,草花娘不知是喜还是忧,一着急尿了一裤子,提着顺裤裆滴尿的裤腰,颠起小脚边往房里走,边不停地念叨: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
草花的两个好姐妹枣花和槐花,兴冲冲地闯进来,抱起草花高吆二喊的表明自己心迹,她二人要跟草花去歇马梁村找婆家,槐荫村一天也不想呆下去。草花哪里还有新娘的样子,姐妹三人嬉笑着滚成一团,前来凑热闹的乡亲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像一根根木头桩子戳在哪儿。二林只知道“嘿嘿”傻笑,时不时还向她们姐妹三人竖起拇指,使得乡亲们发出一阵阵感慨:绝配的一对!
草花的父亲本打算好好办一场回门喜宴,被三个疯丫头折腾的没了心情,又看到带七分傻气的女婿心里凉了大半截,一锅糊糊就让她糊涂一辈子去吧!按照当地风俗,新婚小两口回娘家,不能住在一起,草花梗起脖子冲父亲吼:自己的男人凭啥棒打鸳鸯,您老也忍心?
第二天一大早,父母像送瘟神似的欢欢把草花小两口送出门,就像除去一块心病,老两口浸满泪水仰天长叹:走吧!一了百了……
二林在前面牵驴,草花兴高采烈的坐在驴背上,后面还跟着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枣花和槐花,欢乐地笑声弥漫着通往未知的崎岖山乡小路上。一个神秘的身影紧随她们身后,时隐时现,给充满欢乐的行程带来几分神秘的色彩。
二
每当牛老爷子讲到此刻,总会眯起布满岁月沟痕的眼睛,抬起头望天空长长感叹一声:值了!我小时候不知道他老人家为啥感叹,只觉得怪怪的,后来听大人们讲方恍然,敢情那位紧随的神秘人就是他。牛老爷子不姓牛,到底姓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襁褓时被槐荫村老光棍放羊倌在牛圈旁捡到,所以叫他牛娃。他十岁那年接过病故养父的放羊铲,开始做起放羊倌辛苦的营生。
牛娃放羊的六七年来,不知不觉练就赶羊绝活,用放羊铲抛土疙瘩,五十米之内指哪打哪。在他十七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正赶着羊群去河边饮水,发现岸边小树林有三个流氓在欺负一位少女,他铲起一块河卵石向扒少女衣服的流氓抛去,正打中那人的一只眼睛上,痛的那人捂着眼睛满地打滚。他又抛过去一个石头,将一个拳头粗细的树枝砸断,大吼一声:滚,不然小爷把你们的脑袋统统砸烂。
两个流氓搀扶着眼睛受伤的仓皇逃走。牛娃来到衣衫不整的少女面前,发现是同村三枝奇葩花之一的枣花,他本想拉起她,却被枣花一把推开,哭着跑了。就在枣花推他的时候,露出她贴身的红兜兜,那个红兜兜摄入他的眼睛里,仿佛天空变成红色,大地也变成红色,在他的整个世界里都是红彤彤的。
从此,他迷恋上了枣花。迷恋到每天抽出时间躲在一个角落注视她,悄悄注视枣花三年多,却没敢和她搭一句话。
枣花和槐花高吆二喊要跟着草花去歇马梁村找婆家,被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牛娃当晚跟东家推掉放羊的营生,决心要跟枣花去歇马梁村。
自从被牛娃救了的枣花,她并没有感恩之意,甚至心生怨恨,怨恨自己的命苦,怨恨救自己的为啥是放羊倌,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牛娃。她内心还存有担心,担心自己被地痞流氓欺负之事传出去,一旦传到众乡亲的耳中,她只能去死。不过还好,放羊倌没有吐露半点风声,不幸中的万幸。当父母为她张罗婆家的时候,打死她也不会冒出牛娃的影子,压根就没把牛娃当成一位真正的男人。
歇马梁地处黄土高坡,沟壑重叠,荒土梁一道环绕一道,全村没有一块平整的水浇地,养羊成为每家每户生活的主要来源。没有几日,牛娃放羊的能力凸显出来,他挥动放羊铲,一个人放一二百只羊轻而易举,征服了歇马梁村所有的羊倌,也被村里几户羊多的人家相中,成为他们的放羊倌。
草花发现牛娃来到歇马梁十分惊悸,逼问枣花和槐花是不是她二人其中一个把牛娃勾来的?枣花这时才明白,自打救了她之后,牛娃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原来他在打自己的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都别想。此事放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儿,枣花匆忙和二林要好的哥们儿虎旦成亲完婚。相继槐花也和二林另一个要好的哥们儿狗小成婚。
三枝奇葩花每天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从满面春意的脸上不难看出,她三人都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好花不常开,三人的蜜月还没度完,三个新郎没有丝毫迹象突然失踪,急得她姐妹三人像热锅里的蚂蚁,没头没尾的四处寻找,还是渺无音讯。枣花在寻找自己男人虎旦的同时,特别留意羊倌牛娃,果然发现他也失踪了。
草花二表姐看到她三姐妹急得满嘴燎泡,忍不住向她们透露,二林他们最要好的大成也不见了,估计是被能说会道的大成把他们扇呼走了。八成进山里投奔八路军去打日本鬼子,怕她们不同意才悄悄走的,希望她们安心等待他们的归来。
三姐妹一听火冒三丈,跳起脚和二表姐吵,大有不吵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吵累了,坐下来怎么寻思都不对味,索性她们准备几天的干粮,给二表姐撂下一句话:自己的男人还得自己去找……
三
姐妹三人匆匆出门向北山进发,赶了一天脚程,山还是那么遥远,三姐妹发出一声感叹:望山跑死马呀!她们找到一个废弃的小土窑窑窝了一夜,总觉得这样盲目寻找没个尽头。槐花拿出一枚铜元由老天决定,人头指向西北,字指向东北,姐妹三人每人投一次铜币,哪面出现的多去哪个方向寻找。投币结果两人头一字,她们毫不犹豫奔向西北方。
三个人走了大半天,刚气喘吁吁爬上一个陡坡,迎面撞上两个拿枪的汉子。那两个汉子发现她三姐妹兴奋的嘴角咧到耳朵根了,腰里别着短枪满脸络腮胡的人,抹几把络腮胡,拔出短枪向另一个杠老套筒的人说:今个撞上桃花大运了,把三个娘们儿押回山寨,晚上是该咱弟兄痛快乐呵一把的时候,哈哈……
草花心想坏菜了,遇到了土匪。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几圈,后面是陡坡,左边是两丈多深的壕沟,右边是高高的黄土梁,根本没有退路。草花心里紧缩几下,马上对姐妹二人小声说道:别怕,你俩对付拿短枪的土匪,另一个由我对付,看我的眼色行动。枣花和槐花点点头,蛮有勇士奋起一搏的劲头。姐妹三人背靠黄土梁,装出一副害怕的可怜样,槐花双手捂着肚子,轻轻地呻吟着。
络腮胡听到勾魂的呻吟声,浑身的骨头都酥了。急忙把手上短枪插在腰间,凑上前双手托住槐花两臂,将胡子拉茬的嘴凑向槐花的脸上。枣花趁势夺下他的短枪,槐花卯足吃奶的劲儿,一头向络腮胡的胸膛撞去。措不及防的络腮胡倒退几步,嚎叫一声掉进两丈多深的壕沟,没了动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另一个土匪弄懵了,张开嘴巴在原地发呆。草花趁机抓住他的老套筒,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裆下,那个土匪捂住自己的下身,一边嚎叫一边在原地打转。
槐花上前念念有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打姑奶奶的歪主意,找死。她抬起一脚把他踹下壕沟。草花急忙拉住槐花:别疯了,赶快撤。三人匆忙往回跑,跑下陡坡枣花拉一把草花:不行,我要下壕沟把土匪身上的子弹弄回来。她说完跳下壕沟奔了过去,把还有一口气的络腮胡身上收个遍,找到六个压满子弹的弹夹,还意外收到十几块袁大头(银元)。槐花扯开嘴巴像鸭子似的,笑得“嘎嘎”的,那笑声顶风能传出三十里。
追赶过来的草花把她的嘴堵住:疯丫头别笑啦,你不怕把狼招来?欢欢离开这是非之地。枣花亮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晃了晃手上的盒子炮,极不服气地说:怕啥,手中有枪还有啥可怕的。跟过来的槐花发现络腮胡还在“哼哼”,上去在他肚子上狠狠剁了几脚,又冲他脸上啐几口:想占姑奶奶便宜,土楼挂布帘——没门儿,去死吧!
返回的路上,槐花走几步啐一口,不停地说:恶心,真他娘的恶心。枣花不但不安慰几句,反而拿她寻乐子:哎,狗小亲你恶心不?嘻嘻……
槐花突然张开大嘴嚎起来,把草花和枣花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草花忙问:咋了?槐花低下头小声嘟囔:我想狗小了。枣花突然“哈哈”大笑,大有翻江倒海掀起一场山呼海啸的阵势。槐花极其不满地剜枣花一眼:人家就是想吗!值得你变成叫春的猫吗!除非你没有七情六欲,是个冷血动物不成?
一根针扎进枣花的心头,她骤然停止笑声,一屁股坐在路边,将头埋在双膝上:我也想虎旦了,呜呜……草花也抹起眼泪感叹着:命啊!认命吧!
四
二表姐麦苗看到她们三人拿着长短枪回来,着实大吃一惊,心慌的连迈出门槛的力气都没有,靠在门框上浑身打哆嗦。二表姐夫大林推开堵在房门的媳妇,急匆匆奔向姐妹三人,瞅冷子拔出枣花腰间的盒子炮,“嘿嘿”一笑:好枪,地道的二十响驳壳枪,好枪,好枪!麦苗缓过神忙过去夺过枪递给枣花:你这傻姐夫就喜欢枪,不是我把他的魂勾回来,现如今还在晋绥军混呢!
枣花高兴的直蹦高,拉起大林双手转了几个圈。麦苗冲过去用身体隔开枣花和大林,变脸变色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干嘛,想勾引我的男人咋地?枣花好像受到极大的羞辱似的,伸长脖子冲麦苗吼:你属狗的,翻脸比翻田还快,你就是一条不下崽的疯母狗。这下触到麦苗最敏感的痛处,就如一条疯母狗向枣花扑去,二人厮打在一起。草花想上前拉架,却被表姐夫大林拦住:别劝,看她们谁有本事放倒谁。我倒想看看,我老实巴交的婆姨能疯到啥程度,嘿嘿……
歇马梁村共有三十几户人家,全部窝在一个高土梁凹里,村东有人放个响屁,村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二人吵架厮打几乎把全村人都招来了。宁静的村庄骤然掀起一阵波澜,犹如在平静湖面投进一块大石头,水花四溅,涟漪片片。村民们就像看一台折子戏,美滋滋的品味着这场厮杀带给他们的快感。
枣花没有麦苗力气大,二人在地上翻滚几个来回就被麦苗骑在身上,她抓住枣花的头发死死把头按在地上。枣花发现这样僵持下去自己会吃亏,一只手顶住麦苗的下巴,腾出另一只手拔出盒子炮,冲天放了一枪。围观的众乡亲听到枪响,“呼啦”一下跑个精光,只有一位年纪略大的婆姨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哭腔哭调地叫着:没有白吃的果子,我的娘哟,看戏不要钱要命啊!
麦苗被枪声吓得差点尿裤子,滚下枣花的身子,双手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男人大林倒好,裂开大嘴笑得前仰后翻,他笑够了才伸手拉起自己的婆姨说:你这点能水还敢打架?欢欢回屋消绵(老实)的猫着吧!爬起身的枣花不让了,指着麦苗问:你服不服?见麦苗像小鸡衔米似的不停点头,她突然“咯咯”地笑开了,抓住麦苗的手说:二表姐,咱们谁跟谁,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还是我的好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