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老铁匠的哀愁(散文)
农历四月的下午,明媚的阳光照在新翻耕的土地上,泥土的气息更加浓郁,脚踏上去软绵绵暖融融的。地埂上的蒿草有两寸高了,嫩嫩的黄黄的绿,在蒿草丛中偶尔有一两个蒲公英刚刚探出脑袋,附近的麦田里麦苗只有半寸多高,已经有点焦黄色,要是雨水充沛的话也应该有两三寸高了,有的麦苗还在用力顶破土皮。
“你饿了就吃一个馒——头,我——歇——会儿——再干。”老铁匠气喘吁吁的给他十三岁的孙子毛蛋说。
“嗯,爷爷,也让黄牛歇一歇,你看黄牛闭起眼睛来了,也要瞌睡了。”
“傻娃子,黄牛哪里是要瞌睡,是热了。”老铁匠纠正说。
“妈—-你也歇一歇。”毛蛋边向地埂的干粮袋走边给还在十几步外撒肥料的母亲喊。
“你们歇,我不累。”毛蛋的妈妈放下肥料袋子又拿起铁锹拍打犁沟里的土疙瘩。
“毛蛋他妈,你也歇歇吧。”老铁匠劝媳妇说。
“不累,爸。”媳妇没有停下手中的铁锹,使劲地拍打已经变得干硬的土块。“如果再不下雨,咱们的党参就没法种了。”
“是啊,是啊,看来老天爷真的是不开眼……咳咳咳……唉!”老铁匠花白的胡子在抖动着,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
四年前的一次车祸中儿子死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原本硬朗的老铁匠一下子垮了下来,头发胡子好像一夜之间变白了。儿子去世后,他最担心的是媳妇又会找婆家,如果媳妇再一走,两个孩子让他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怎么拉扯得大?儿子死去不久,就有人给媳妇介绍对象,来说媒的人都被媳妇一口回绝了,老铁匠这才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于是为了两个还未成年的孙子,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支撑这个残破了的家庭。
村里绝大多数人家春耕结束了,青壮年男子陆续出门打工去了,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妇女干些春耕的扫尾工作。在近三十户的村庄里一半和老铁匠是一个家族的,和老铁匠最亲的除了三个亲侄子,还有许多堂哥堂弟堂侄子,但这几年人们都不像十几年以前那样,互相帮忙,谁家有了难事大家一起上,而是各忙各的,忙完了就去打工挣钱,即便不出去打工,宁肯闲着也不会主动去给别人帮忙了,就是去帮忙干活,也要看是不是以后自己也有用得着对方的时候,人们的账都算得越来越精细,就是亲兄弟、父子之间也不例外。儿子刚出事的那一年秋收的时候,还多少有几个至亲帮了几天忙,后来就央求帮忙也央求不到了,每到这时老铁匠就叹息说,“人情薄如纸啊!”同时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亲戚朋友、邻居来修一下锄头铲子,或打几根钉子,只要是不很耗碳的小玩意,哪一次收过钱呀,非但不收钱,路远一点的还得管茶管饭。
老铁匠的手艺是在引洮工程上学来的。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在同龄人里面个头最高,力气也最大,在一次民工举办的运动会上举重拿了头奖,正好他的师傅王铁匠需要一个助手轮大锤,于是领导看他很有力气就派他去。年轻人不但力气大,也很勤快,除了干活,每天早晚主动给师傅打洗脸水、打饭,王铁匠被感动了便开始教他学手艺。老铁匠也很聪明,三年工程结束时,王铁匠的大部分技术已经学到手了。回到农业社里不久,大队成立了铁匠铺,他便给各生产队打制维修农具,生产队给他记工分。尽管他挣得工分要比一般社员多,但他还经常叹息说,有好手艺挣不到钱,假如让他像解放前的手艺人那样挣钱该多好。他盼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改革开放后,铁匠铺解散了,他回到了家里,自己筑炉打铁。因为他的手艺好,人又随和,附近好几个村庄的庄稼汉都来他家里打制铁器,镰刀、叉子、斧头、锄头、剪刀、镐头……只要是农民们用得着的都难不倒他。每天晚上人们都进入梦乡了,他的铁匠铺里仍然火星四溅,不时传出叮咚叮咚的打铁声。那时候的老铁匠一个月要挣两百到三百元,一般干部才只有几十块钱工资,他曾经打趣和他相熟的李副主任说不如来给自己当徒弟。他是全村第一个骑上飞鸽牌自行车的,也是第一家买了葵花牌缝纫机的,还是最早拥有收录两用机的人,那时候没有人不羡慕老铁匠的手艺的,想给他当徒弟的人不在少数,但都被老铁匠婉言拒绝了,他打算把手艺传给儿子。
老铁匠最近心里经常发生疑问,我是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或者得罪了什么神灵了,要遭如此的报应?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回想自己几十年来的经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好像没有得罪过什么神灵,破四旧拆庙他也没有参与过,虽然那时候不让信迷信,但他还是偷偷地给家神爷烧过香。老伴比儿子早走一年,原来以为以一般胃病,吃几片药就会好的,直到卧病在床后拉到县医院做B超时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每天夜里老铁匠直到入睡就快鸡叫了。
老铁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春耕结束后,媳妇去了一趟娘家,回来后便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出神。老铁匠知道媳妇想什么,才三十五岁呀,能守到老还得多少年,再说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果那一天自己撒手走了,两个孩子媳妇一个人怎么拉扯呀?有一天他试探着给媳妇说:“让你哥哥们打听着有老实一点的人,你觉得合适的话,到咱们家来也行,帮你好拉扯孩子。”
媳妇摇摇头说,“爸,我现在不想这事,你别说了。”可没过多久媳妇给老铁匠说她也要出去打工,老铁匠知道阻拦是没有用的只好同意。但自从媳妇说要去打工后老铁匠整整两个晚上没有合眼,看着睡在自己旁边的毛蛋和狗蛋心里像被猫爪抓挠一样难受。他丝毫没有怪怨媳妇,他知道媳妇的心里比自己更苦,年轻轻的就……怪自己的命苦啊!现在他最愁的是媳妇走后家里家外的活计、还有牲口,自己能挺得住吗。
两天后,媳妇就和庄里的几个年轻媳妇一道去搭车了,老铁匠帮媳妇提着行李送出村口的时候,天气突然变了,刮起了大风,瞬间大雨倾盆,老铁匠像一支即将熄灭的蜡烛一样在风雨中抖动着。